几年前三耳第一次来到马铺时,刚刚走出车站,他就感觉到屁股后面的口袋有点不对劲,手一摸,那里果然空空如也,他所有的钱都放在那里,用一只薄膜袋子包着,可是它们不翼而飞了。三耳脑袋里嗡地响了一声,像木桩一样栽在人群中发呆。那时天快黑了,他肚子也吱咕吱咕地叫。他不知道他要找的老乡住在哪里,原来约定出了车站给他打电话,可是电话号码写在一截烟壳纸上,夹在那几张钱中间,和钱一起被偷走了。三耳茫然地挪动脚步,马铺这么大,却没有他落脚的地方,他只能背着沉重的背包,沿着大街一步一步地往前走。那天晚上,他走累了,就一屁股坐在一栋旧楼的门廊下,抱着被包卷就睡了过去。半夜里,一只脚在他身上踢了几下,硬是把他弄醒了。那个人就是他后来的“卢老师”。那天晚上,他像是梦游一样被“卢老师”牵着手带到了一间平房里,墙角有一架双层铁床空着,地上却是T字形地躺了两个小伙子,“卢老师”神秘地说,他们也是他从街上捡回来的。三耳摇摇晃晃站不稳,也倒在地上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一阵饥饿感把他饿醒了,他猛地坐起身子,闻到一股鲜美的快食面气味,鼻子不由抽动了几下。那是“卢老师”在厨房里煮快食面,当他端着一大盆煮好的快食面出来时,三耳就扑了过去。那天他把准备给四个人吃的一大盆快食面风卷残云似的全都送进了自己的嘴里,对“卢老师”说,好吃,真好吃。
到马铺来的第一餐给三耳留下了太深的记忆,他一直对快食面情有独钟。现在,两包快食面和两粒鸡蛋煮了一锅满满的,他一边嘶嘶叫着一边张开大口,一会儿就吃得差不多了,最后锅里还有一口汤,索性端起锅来喝了个一干二净。放下铝锅,他呼了口气,然后就打了个饱嗝。这是一种很小康的感觉。
突然,灯熄了,三耳惊慌地站起身,看到外面厅堂的吊灯也暗了,难道是主人回来了?可是四周围并没有什么动静,他想,应该是电表跳闸了。这样一想,心里就宽松了下来,好在外面的月光那么皎洁,房间里还有一片灰蒙蒙的光线,不用点灯,他也能自如地走动。
三耳走到窗前,往外面望了望。天上的明月像圆盘一样,在云层里转动着,越转越圆。他突然想,这月照着城市,应该也照着老家那片群山连绵的乡村吧。小时候,奶奶总是告诉他说,要是用手指着天上的月,晚上就会掉耳朵。后来他明白了奶奶的谎言,仍然不敢或不想用手指一下月亮,但是,耳朵还是掉了一只,不,两只,三耳从此变成了一耳。那剩下的一耳从此像是孤军奋战,越战越勇,十分敏感。
现在应该开始工作了,他到别墅来可不是为了吃快食面,这只不过是意外的收获,他还有正经的事要做。三耳看了看左右三间房门紧闭的房间,认定其中一间可能是主卧室,便上前扭了一下锁头,那锁头硬硬的扭不动。扭不动是正常的,不过这一般也难不倒三耳这样的专业人士。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把螺丝刀,插进锁孔里拧了一下,再往深里插,再拧一下,他似乎听到锁里有个声音叫道,痛死了,别拧了,我开给你算了。
这时,三耳那只带有标志性意义的耳朵微微抖动了起来,他停下手中的活,用手捂住残废的右耳,那只健全的左耳便抖得更厉害了。他听到了别墅大门外有开锁的声音,还有一男一女在说话,说话中间还夹杂着叭叭叭的亲吻的响声。难道主人来了?三耳犹豫了一下。脚步声过来了,一轻一重,穿过院子走进了厅堂。三耳听到一个男声说:“这门口好像有灯,怎么不亮了?咦,都不亮了。”不能再犹豫了,三耳连忙躲进厚厚的窗帘布后面,那窗帘布是垂地的,散发出一股鸡粪般的异味。他听到那一男一女走进来了,他们似乎是相互搂着肩膀,一路亲密无间地走进来的。他们是夫妻吗?肯定不是。那他们——三耳脑子转了一下,立即明确了他们的身份:男的是老板,不然就是大官,女的呢,小蜜。
“哎,没电啦,是停电吗?那边都没停呀。”那男的说。
“电表跳闸了,没电更好呀,我们点蜡烛,不是更浪漫吗?”那女的说,后面还笑了两声。
“你就懂得浪漫。”男的说,声音里带着一种爱怜和责备。
“蜡烛就放在吧台这边,我找一下,今天的月不错呀。”
“嗯,不错,很亮,你说,荆部长会知道我们在这吗?”
“他到省里开会了,明后天才回来,下午他还打电话跟我说,晚上可以看一下电视新闻,上面有他发言的镜头。”
“没电怎么看呀?”
“他发言就发言,也没什么好看,哎,蜡烛怎么没了?我记得还有好多根。”
“荆部长一定想不到,他最心爱的女人,嘻嘻……”
“哼,还不是你这个大色狼诱拐了我?”
“嘿嘿嘿……”
三耳听到一男一女笑成了一团,他们还应该搂成了一团,身体的碰撞、衣服的摩擦,发出一阵可疑的声响。
“你这么一朵娇艳的花,荆部长公务繁忙,哪里有空及时给你浇水施肥?我不过是代劳而已,也算是助人为乐吧。”
“别再提荆老头了,烦。”
“他对你不错呀,你看,这么大幢的别墅都送给你了。”
“你不说还好,你一说我就生气,这别墅说是送给我,房产证写的是他儿子的名字,他根本就是哄我的。”
“哦?是这样呀,那荆部长也有点不够意思了,他这别墅也是人家送的嘛。”
“他呀,算了,别说了,现在嘛,我心里只有你……”
“嘻嘻嘻……”
三耳屏住气,紧闭着嘴,有一个饱嗝升到了喉咙口,被他化解了,变成一股气往肚子里沉降。他重新理顺了外面那一男一女的关系,女的是那个什么荆部长的小蜜,现在又搭上了这个男的。说起来,大家也算是同行:荆部长偷了这座别墅,那女的偷男人,而那男的偷情。
“上楼吧,我有点等不急了。”那男的说。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那女的说。
“嘻嘻,我一口就要吞下你这只水豆腐。”
“来呀,谁吞了谁还不知道呢……”
三耳听到一阵热烈亲吻的声音,好像吃冰棍一样,心里骂道,这对偷情的男女要开始办事了,都是他们坏了自己的大事。他很生气,可是他毫无办法。
“我爱你。”那女的说。
“我一看到你就硬得不行了,你摸摸。”那男的说。
“你真色呀你,瞧你这张嘴,不能说得文雅一点吗?”
“荆部长说得很文雅吧,可他下面不行了,光文雅有什么用?”
“那倒是,硬才是道理……哎,你怎了?你发、发神经啦?!你——”
三耳突然听到那女的一声尖叫,然后便是一阵急促的喘气,接着劈里啪啦地拍打对方的身子。他咽了口气,心里想,这对偷情的男女玩得这么疯呀?可是那声音有点不对劲呀,那女的挣扎似的叫唤着,一声长一声短,那男的却是闷声不响。他感到很奇怪,用手轻轻撩开窗帘布一角,眼光一瞥便心惊肉跳地放下窗帘布。他看到了那男的狠狠地掐着那女的脖子,看样子不掐死她是不罢休的。怎么会这样?他心里怦怦直跳,这不是杀人吗?他还从来没看过杀人的场面。他感觉自己全身在发抖,有一个饱嗝升上来,抖不出声音,只是上下两排牙齿碰撞了一下。这是怎么了?我害怕了吗?我只不过是个小偷,这世界像“卢老师”说的一样,大家都在偷,我只不过……
“我我我、你——怎么、我——你……”那女的说。
“让你死个明白吧,我是荆部长雇用的人,认识你、勾引你、杀死你,这一切都是他的安排,不要怪我,只能怪你自己,你跟荆部长捞了多少好处,却依旧不满足,居然威胁他给你送别墅再加五十万,不然就要举报他,你也不想想,荆部长是你能威胁的人吗?”那男的说。
“我错……了……我……”那女的声音变得微弱了,像布匹被一点一点地撕碎了。
三耳倒抽了一口冷气,突然大叫一声,从窗帘布后面冲了出来,向门口冲出去。外面遍地月光,天上的明月圆润而又饱满。三耳刚冲到院子的门口,脚下被门槛绊了一下,身体重重地摔在地上,嘴里的叫声也像摔碎一样,在月光里余音袅袅地飘散。他忍着痛抬起头,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动弹不了,他抬起一只手,颤抖着指了一下天上的月亮,便像受伤的鸟儿一样掉落下来。这时,三耳看到天上的月亮,好像一张脸对他做了一个恐怖的表情,他想起奶奶的话,要是用手指着月亮,耳朵会掉的……
几天后,《马铺晚报》在不显眼的地方发表了一条简讯:
日前,河西某别墅发生一起命案。一小偷入室盗窃,被女事主发现,便将她掐死,小偷惊慌逃走时,不慎从二楼摔下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