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老祖早早就往东家家里走去,东家家在圩尾街中段,是一座三进式的老厝。走到东家门口,正好东家出来了,手上拿着一把剖开的麻秆片,看样子他是要上茅厕了,我老爸说那时阵擦屁股都是用麻秆片的,不管穷人富人,屁股面前人人平等。我老祖就向东家鞠躬叫了一声:“邱爷。”东家姓邱,虽然他比我老祖大不了几岁,但人家是东家,所以我老祖叫他邱爷。我老祖说:“邱爷,那水缸……”邱爷看了我老祖一眼,因为内急,也不想和他说话,快步往前面的茅厕走去。我老祖一边叫着“邱爷——”一边碎步跟在后面。邱爷进了茅厕,拉上柴门,里面就传来一阵山崩地裂似的声响。等他起身推开柴门之后,看到我老祖低头站在门前,一副惶惑不安的样子,不由笑了一笑,说:“那水缸是送给你的,不会从你的工钱中扣除。”我老祖一愣,脸上立即展现出感激不尽的欣喜,拉着东家的手连声道谢,他一晚上睡不着觉就是担心东家会多算他水缸的钱,没想到东家是白送一只水缸。我老爸说,那东家其实对雇工不错,不管是长工还是短工,他都很仁义。我老爸说,那姓邱的东家和我老祖一样也长着一只酒糟鼻子,和他比较熟悉的人叫他“红鼻”,他也不会生气。
我老爸说,解放初期,邱爷被定为大地主,那时水尖山下一百多亩地都是他的,圩尾街上好一点的房屋也都是他的,不管这些土地这些房屋是怎么来的,反正你有这些土地这些房屋,这就是明摆着的罪行。于是邱爷就理所当然被抓了起来,那时主政的是一些穿军装的南下干部,背着枪,操着叽里呱啦的北方话,别说那些关在牢里的家伙,就是街上的小孩子看到他们也会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我老爸说,那时他还在吃奶,晚上肚子饿得哭个不停时,只要母亲说一句“阿北佬来了”,他就吓得不敢再哭了。可是,谁知道呢,身陷大牢的邱爷居然敢跟那些“阿北佬”顶嘴。“阿北佬”很生气,后果很严重,邱爷立即被五花大绑拉到一个公审大会上,一阵口号之后,枪决于木板搭起的台上,据说邱爷的身体在台上挺了好一会儿,不肯倒下来,有一个“阿北佬”给了他一刺刀,他才像一块破布一样,慢慢掉到地上。
那一年,我老祖分到了原来东家名下的一栋三间一厅的砖瓦房。我老爸说,我老祖搬进这房子的那天晚上,还背着人给东家烧了一炷香。但是这件事不知怎么回事竟然被隔壁的柯大耳知道了,不过他也没有马上去告密,直到有一天,他准备在我家后窗搭建一间木棚房,我老祖不让他建,因为那会挡住我家的采光,这时他才生气了,当夜就到县军政委员会告密,说我老祖给老东家烧香。我老爸说,那时阵这可是了不得的大事,县里当夜就把我老祖抓起来,还没审问就先痛打一顿,可是我老祖坚决不承认有烧香这回事,大概被关了半个月才放出来。我老祖被放出来之后,就变得有点傻了,反应迟钝,记忆方面产生了错乱,比如我爷爷叫作邓吉利,我二爷叫邓吉林,他就搞混了,一定要把我爷爷叫作邓吉林,把我二爷叫作邓吉利,别人说他错了,他还振振有词地说:“我错了?我会错吗?儿子全是我生的,我怎么会弄错?”搞得别人不得不怀疑可能是自己弄错了。
事情的突变是从一个下雨天开始的。那个下雨天的下午,我家涌进了几个披雨衣戴斗笠的人,带路的是两个县领导,另外几个都是很陌生的面孔。他们进门就用普通话问:“红鼻同志在这里吗?”面带微笑,显得平易近人。我爷爷读过书,听得懂普通话,那时阵圩尾街人都叫我老祖“红鼻”,就把他们引到我老祖的床前。那些天我老祖一直病歪歪躺在床上,床前一下涌来一群人,他在眩晕中还以为是小鬼们来抓他下阴间了。
“你就是红鼻同志吗?”为首的小鬼问。其实他说的什么,我老祖根本就听不懂,他说的是普通话,在我老祖想来,应该就是阴间通行的腔调吧。他点了点头,又用劲地点了点头。那个问话的小鬼兴奋地握住我老祖的手,一边摇着一边说:“太好了,太好了,我们老首长终于找到你了!”在我老祖看来,面前这个小鬼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对他进行某种判决。他头昏脑涨,只能听任摆布了。
我老爸说,那些人七手八脚把我老祖搬到客厅上,那里有点光线,有个人脖子上挂着一只黑色的木匣子,对准我老祖,轰地按了一下。我老爸说,那是给我老祖拍照,不过那时他还不懂得那就是照相,这是后来才明白的。面对那老式相机轰的一声,我老祖就不用说了,几乎昏死过去。
接下来的事情可以这么简要地叙述一下:那些人给我老祖拍完相片,回到省里把相片洗了出来,送到了领导面前。领导一看就摇头了,许久才说,我找个时间下去看看。
于是,有一天,圩尾街就来了一个大人物。
回头再说那些神秘的客人给我老祖拍完照之后,圩尾街很快传开了我老祖的伟大事迹。你想想,那时阵没有电视,也没有超女,人们所能谈论的话题多么有限,我老祖一夜之间便成为全圩尾街、全马铺县的公众人物,被所有的人津津乐道。
原来,许多年前,红军和白军在水尖山打了一仗,红军很不幸被打败了,有个受伤的红军排长跑到圩尾街,我老祖把他藏在家里,给他治伤,供他吃喝,后来这个排长走了,寻找部队去了,再后来这个排长就当了大官,变成了大人物,不久前他调到了省里来,想起当年的救命恩人,可是名字早就忘记了,只依稀记得有人叫他“红鼻”,住在马铺圩尾街。大人物也老了,有时就不免感叹自己的命是“红鼻”给的,便派了人下来寻访,果然在圩尾街找到了“红鼻”。
不用说,这个“红鼻”就是我老祖。圩尾街人都知道我老祖就叫做“红鼻”。
马铺县随即授予我老祖“革命接头户”的光荣称号,我爷爷被安排了工作,我二爷被送到了工农干部学校培训。我老爸说,那时阵圩尾街人还传说,省里那个大人物拔下了一笔款,准备给我家盖一幢楼,同时给我爷爷和二爷都安排一个老婆,整连的女兵由他们挑,想要谁就是谁。许多年之后,我老爸跟我说这些话时,我还是笑了,让我觉得圩尾街人还是很幽默的。
我老爸说,县里组织一些笔杆子来采访我老祖,准备挖掘一些感人的革命故事,重点是他怎么精心照料受伤的红军排长,可是我老祖总是呆呆地说不出话来,戴眼镜的笔杆子就提示说:“你有没有把家里的鸡杀给他吃?”我老祖摇摇头,又点了点头。眼镜高兴地说:“有,好,很好。”立即兴奋地在纸上记了下来。突然我老祖咳了几声,他用手揉了揉脖子,好像是告诉卡在脖子中间的那口痰,别捣乱了,让他好好说几句话,我老祖说:“‘臭头金’……”那个眼镜眼睛一亮,大声地说:“你叫他‘臭头金’是吧,他叫你‘红鼻’,这是多么亲密无间的革命友谊,鱼水情深呀。”我老祖猛烈地干咳起来,全身在抖动,脸部中间的红鼻子一颤一颤,好像要跳起来。他说的“臭头金”正是那个大人物当年在马铺县的革命生涯中留下的绰号,很多人都知道,我老祖也知道,可是他不知道他要说些什么。
据说马铺县整理了一篇材料,送到了省里,那个大人物看着看着,眉头就皱了起来,立即决定到马铺亲自走一趟。
于是,几天后,大人物就来到了圩尾街。
大人物来到圩尾街,在我家门口看了几眼之后,便继续往前面走。前面一座大厝吸住了他的目光,那门楣是光滑的青石,那上面还刻着三个字:儒林第。大人物抬起头,眼光定定地看着门楣。所有的随从全都静了下来,好像大人物正在酣睡,大家呼吸一下就会把他惊醒。时间变得很慢,现场一片寂静。
大人物的眼光慢慢从那三个字上面移开,大家全都暗暗松了口气,但是这时候,大人物突然说:“就是这里。”
“这里,没错。”大人物说。
现场一些目光开始转来转去,一些表情变得惶恐不安。
大人物向前走了一步,亮开嗓子叫了一声:“‘红鼻’,我来了,我是‘臭头金’……”
这时,陪同里最大的那个县领导不得不挤到大人物面前,用一种恭敬的汇报口吻说:“金老,这个人是大恶霸大地主,罪大恶极,已经被我人民政府镇压。”
大人物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大家注意到他的身子似乎晃动了一下,好像是站在风浪滔天的船上。不过他身边两个侍卫紧紧扶住了他。县领导小心翼翼地说:“金老,您辛苦了,还是回去休息吧。”大人物面无表情,像一个纸人一样,缓缓转过身子,干瘦的个头夹在两个高大的侍卫中间,像是被挟持的人质。
浩大的队伍再次经过我家时,县领导又凑到了大人物跟前,说:“金老,这是‘红鼻’家,这个‘红鼻’苦大仇深……”但是大人物双目微闭,神情恍惚,好像是在梦游之中。县领导就把后面的话咽了回去。
回到县委招待所,大人物就躺在了床上,安静得像一根苍老的树根。几个县领导肃立在床前,低头注视,表情凝重。突然大人物抬起一只手,在空中划了一个圈,又徐徐掉了下来,大人物说:“你们定了就定了……”
“说谁就是谁……”大人物说。
大人物来到了圩尾街,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我老祖居然也知道了,他迷迷糊糊地喊着:“‘臭头金’……‘臭头金’……”
几天后,我老祖死了。据说,“土公”准备给他换衣服时,他突然睁开眼睛说了一句话:“‘臭头金’怎么没来看我?”把现场的人吓得魂飞魄散。我老爸说,他说这是我爷爷说的,我老祖在生命最后的几天里神志不清,连他自己也相信自己就是那个收留红军排长的“红鼻”。
我老祖死了,出乎我们家的意料,县里开了一个隆重的追悼会,县领导都来参加了,花圈摆满了一地。有一个县领导读着手上的纸,深切缅怀我老祖的革命事迹,其中最重要的就是他当年不顾个人安危,把红军排长藏在家里养病治伤。我老爸说,这就像一场戏,演到中间发现演错了,但是戏是不能停下来的,更不能告诉观众演错了,所有的角色必须将错就错,把戏继续演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