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钺停下脚步,抬起头,仔细听着石鸡“钩舟搁磔”的叫声,辨别着它与“行不得也,哥哥”之间的相似之处。但由于过于专注,反倒没有觉得它们之间有什么密切的联系。黄钺有些失望。吴林香却拉着黄钺往刚才鹧鸪飞起的地方跑。在一堆乱石中间,吴林香发现了一处石鸡的巢穴。黄钺看到,那是一个浅浅的土坑,里面铺垫了一些干草。在干草上,吴林香找到了一枚棕白色的石鸡卵,蹲下身子,刚要捧起那枚石鸡卵,黄钺却说:“别动!”
吴林香回过头,看着黄钺,不明所以,问:“为什么?”
黄钺说:“要是有生人的气味,它的妈妈可能就不会孵它了。”
吴林香这才收回手。
两个人在山林里采摘野果,畅饮清泉,吃饱喝足后才踏上了返村的路程。
一路上,黄钺向吴林香讲述了鹧鸪的传说,吴林香听得入了迷,不时向黄钺投来倾慕的目光。
吴林香告诉黄钺:“我们侗族也有唱鹧鸪的歌。”说着她就唱了起来:
装呆傻,
故意装傻痴站,
去那山薅靛。
进入山林,
听只画眉叫。
钻大青山,
听只画眉鸣。
进入丛林,
听只鹧鸪鸣。
来到深山高岭,
遇到面熟人。
人生在世,
兴嫁娶。
郎君人才英俊,
他走在先,
我就随后跟。
有情有义,
六十还嫌短。
无情无意,
嫌那六十长。
人有情意,
白天登上高山耕种,
没有话说,
他会寻找话来讲。
人无情意,
白天登上高山耕种,
想到埂上坎下,
他也眼不瞧。
男若休妻,
自有祖业在。
女想离夫,
只有跳悬崖。
男儿心高,
讨得好妻子。
女儿心高,
谁人敢来娶。
六十一世,
不算久。
若不嫁他,
又怕老来临。
黄钺基本上能听懂歌词的大意,也听出了吴林香的弦外之音,有好半天没有说话。
四
几天的工夫,青山寨似乎变成了树根的海洋。街道两旁和空地上堆满了白色的杉木根。黄钺不知是怎么回事,就问吴灵芝:“挖这些树根有什么用吗?”
吴灵芝说:“上个星期,从福建来了几个老板,专门收购杉木根,100斤能卖七块五,所以村里好多人都开始上山挖树根去了。”
黄钺有些担心,他说:“这么挖起来,大青山很快不就成了秃山了吗?”
吴灵芝说:“没事,这大青山上的杉木挖三年也挖不完。”
黄钺说:“不行,如果把树根都挖出来了,会造成水土流失,一发山洪,青山寨就危险了!”
吴灵芝这才感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说:“走,咱们一起去找书记、村长说说。”
他们先找到了村长吴贵龙。吴贵龙是个复员军人,在部队的时候受过环境保护方面的教育,也感到了问题的严重,便和他们一起找到了老支书吴继业。
吴继业沉思了一会儿,说:“你们说得也有道理,但是咱们村穷啊,挖树根卖钱对村民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收入,如果不让他们挖,恐怕他们不会答应。”
吴贵龙提议:“不如我们晚上开一个会,把参加挖树根的村民召集起来,和大家说说这件事。”
吴继业同意了。
不一会儿,大喇叭里就传出了村长吴贵龙的声音:“村民们请注意,村民们请注意。今天晚上九点,请参加挖杉木根的村民一家派一个代表,到村委会开会,商量一下有关事情。村民们请注意,村民们请注意......”
晚上九点钟左右,村委会里陆陆续续来了不少人。
村长吴贵龙把这件事情的后果一说,村民们可就炸了窝。
有村民说:“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那些破树根能卖钱,我们做梦也想不到。”
也有村民说:“我们这里不比城里,吃饱了喝足了,就想多活几年,享享福。我们可是农民,没有工资,只能土里刨食,孩子上学,老人看病,都得用钱,不让我们挖树根,钱从哪里来?”
更有村民指桑骂槐,说:“这是谁出的馊主意,看我们有点钱就眼红?”
黄钺听了村民们的话,心里很不是滋味。
看着大家吵成一团,吴继业书记说:“不管谁出的主意也是为我们好,真要是把树根都挖完了,一下大雨把山上的泥土冲下来,我看你们怎么办?”
村民们不再吭声。
吴继业书记说:“我看这样吧,不管是谁挖了杉木根,挖一个坑给我种一棵树,大家看怎么样?”
村民们七嘴八舌地说:“这个主意好!就怎么办。”
会议就这样草草结束了。黄钺嘴上没有说什么,但心里仍然充满了忧虑。
吴贵龙劝慰他:“现在也只能这么办了。”
又过了几天,黄钺发现,不仅街道两旁和空地上的杉木根越来越多,而且在村里的小河边还出现了几处窑场。
一些福建人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许多装石油的大铁桶,用电锯拦腰锯断,再焊到另一个大铁桶上,然后把挖来的杉木根劈成劈柴大小的木块,用铁丝捆成捆儿,放到土窑里,封好窑口后就用零碎的柴禾在下面烧。连着土窑的是三个大水池,水池上用竹管连通,经过几个水池的过滤,从竹管里便流出了一种黑色的液体,一滴一滴流进大铁桶里。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焦糊的气味。
黄钺问一个福建老板:“从这里流出来的是什么东西?”
老板看了他一眼,说:“是一种化工原料。”
黄钺追问:“是什么化工原料?”
老板说:“说了你也不懂,是苯丙胺。”
黄钺的神经一下子绷紧了,因为他在上大学的时候学过,苯丙胺是一种致幻类药物,也是制造“摇头丸”的主要成分。他感到事情远比他原来想的要严重得多,于是又一次找到村长吴贵龙和书记吴继业。
黄钺严肃地说:“现在看来这已经不仅仅是破坏生态环境的问题,很可能是为制造毒品提供原料,那可是违法的大事啊!”
吴继业书记面色有些不悦地说:“现在也不能根据这一点成分相同就一口咬定炼杉木油是为生产毒品提供原料,况且我们这届班子在上任的时候是向村民们拍了胸脯的,在任期内要让村民的年人均收入翻一番,我们总不能说话不算数吧。”
黄钺求援地把目光移到村长吴贵龙的脸上,希望他能给自己一点支持,但吴贵龙面带难色,四处躲闪着黄钺的眼神,没有发表意见。黄钺有些绝望,垂头丧气地走回了自己住的房间。
第二天,当吴林香晚上来找黄钺玩的时候才发现,黄钺失踪了。吴林香有些焦急起来。她问了吴灵芝,问了舅舅吴贵龙,问了爸爸吴继业,甚至问了福建来的老板,但他们都不知道黄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青山寨,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干什么去了。回到家里,吴林香赶走了前来行歌坐月的表哥和小伙子们,早早地就上了床,蒙头大睡。
太阳已经升起老高了,吴林香还没有起床。
妈妈进来看了几次,问她是不是生病了,她也没有搭腔。妈妈用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并不烫手,只是因为头上盖着被子,脸蛋上热得通红。
妈妈问丈夫吴继业出了什么事,吴继业没好气地说:“你当妈的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
妈妈又问弟弟吴贵龙,弟弟说:“林香怕是得了相思病了。”
妈妈问:“她看上谁了?”
吴贵龙说:“我看八成是看上县里来的小黄了吧。”
妈妈叹了一口气,说:“这孩子就是心高。”
吴贵龙说:“成不成只能听天由命了。”
“林香!”随着一声怯生生的低唤,门缝里探进一颗人头来。
吴林香不用看就知道,那是表哥来了,她仍然脸朝墙躺着,没有理睬。
吴林香听到一串轻轻的脚步声,知道表哥进了屋,她也没有睁开眼。直到她感觉脸上被羽毛一样的东西蹭得痒痒的,才回过头,睁开眼。这一睁眼不要紧,吓得吴林香大叫起来。原来她的眼前是一只死鸡样的东西。她“噌”地坐起身,喝道:“你干吗?”
表哥赔着笑,扬起手里的猎物,说:“你看,我给你打了只石鸡。”
吴林香没好气地说:“你拿走,我不要!”
表哥说:“我听姑妈说你病了,特意去打的,想给你补补身体。”
吴林香说:“我没病。”
表哥说:“没病就好。我走了,晚上我再来找你。”
吴林香皱了下眉头,没有说什么。
她和表哥从小一起长大,表哥一直是她的“护花使者”,她也一直感到有这么个哥哥挺好。但是,随着年龄一天天增大,她觉察出表哥对她的关心里,已经包含了另一种成分,这使她越来越不安。因为她并不爱表哥,况且她听说表兄妹结婚对后代不好,这种感觉就更加强烈。但表哥却一如既往地向她献殷勤,使她接受也不是,不接受也不是。随着黄钺的到来,在她的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不知道那算不算爱情,但她分明感到自己已经有点离不开黄钺了。
吴林香躺到中午,感觉肚子有些饿,这才爬起身,从灶间找出一盘早已煮好的糯米饭,随便抓了几把塞到嘴里,连酸菜也没吃,就往门外走。一不小心,头碰在了柱子上,疼得她捂了半天才松开手。
她先是到村卫生室,吴灵芝告诉她还没有黄钺的消息,吴林香百无聊赖地随意穿过村子,爬上大青山,不知不觉走进了一个苗族村寨。
这个苗寨是青山寨的一个自然村,有40多户人家,100多口人,距青山寨的其他侗族自然村有五六里路,因此平时与侗寨来往并不多。但村里有吴林香一个要好的小学同学,只是没有去过她家。因此,吴林香只好站在村头发愣,想找个人问一下。
正在东张西望的时候,吴林香看到对面走来一个人,正是她的好朋友汪花红,不由地大叫:“花红。”
汪花红见是吴林香,先是吃了一惊,随后十分高兴地拉着吴林香的手,说:“你怎么来了?走,到我家玩去。”
吴林香跟着汪花红来到她家的吊脚楼,径直钻进汪花红的房间里说起了悄悄话。
汪花红看着吴林香心不在焉、无精打采的样子,追问道:“林香,你怎么了?是不是失恋了?”
吴林香嗔怪地打了汪花红一巴掌,说:“你才失恋了呢?我还没有男朋友呢。”
汪花红说:“不对,你瞒不过我的眼睛,赶快坦白吧,我还可以帮你出出主意。”
吴林香无奈,只好一五一十地向汪花红讲了自己和黄钺之间发生的一些事。
汪花红问:“你想不想得到他的心?”
吴林香瞥了汪花红一眼,不好意思地小声回答:“当然想。”
汪花红神秘地说:“那你跟我来。”
吴林香不知汪花红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但病急乱投医,也就跟着她来到一个农户。
汪花红隔着老远就喊:“姑姑、姑姑!”
听到喊声,从屋里走出一个五十多岁的妇人。汪花红附在她耳朵旁,嘀嘀咕咕地说了几句什么,妇人用眼角瞥了吴林香一眼,然后先向四周看了看,就进屋去了。
吴林香问汪花红:“你跟你姑姑说了什么?”
汪花红看看四周,见没有人,就小声地对吴林香说:“放蛊啊!”
“放蛊?”吴林香不由得浑身一机灵,她听爷爷说过,放蛊就是把逮来一些毒虫放到罐子里让它们自相残杀,最后把活下来的毒虫研成末,放到别人的饮食里,让别人中毒,而只有放蛊的人才有解药,这样就可以让心仪的男人离不开自己。她一想到这个后果,禁不住浑身打了个冷战,连连摆手,说:“我不要!我不要!”然后就像躲避瘟疫一样撒腿就跑。
汪花红在她身后大叫:“林香!林香!”
吴林香跑得更快了。
五
傍晚时分,随着一辆吉普车“吱”地刹住车,吴师傅拉着黄钺回到了“花楼”前。村民们纷纷围拢过来,帮着他从车上卸下了一个像冰箱一样的机器,还有一笼鹧鸪。黄钺告诉大家:“这是孵化机和从美国进口的种鹧鸪。”
黄钺这次回县城,和文文闹了别扭,心情很不愉快。因为文文一门心思想出国,整天都在背单词、念英语,连和黄钺说话的情绪都没有,更别说亲热了。黄钺终于忍不住,和她大吵了一顿。
黄钺说:“我就看不出,出国对你就那么重要?”
文文说:“我没想到你这么不求上进!”
黄钺说:“我怎么不求上进了?我们学医是为什么?不就是为病人解除痛苦吗?青山寨那么缺医少药,我为他们做点事,有什么不应该?”
文文说:“别那么虚伪好不好?为病人解除痛苦,我看是你看上哪个侗族妞了吧?”
黄钺十分气愤地大喊:“我不许你用这种口气说她们!”
文文说:“看看,我没说错吧,还没怎么着呢,就替她们说话了。”
“你!”黄钺气得说不出话来,摔门走出文文的房间。
柳院长听到他们的争吵,从自己房间里走出来,见黄钺气呼呼的样子,问:“小钺,你们怎么了?”
黄钺强忍怒火,说:“没什么,明天我就回青山寨去。”
柳院长朝女儿房间大喊:“文文,小钺要走了,你也不送送?”
文文也在房间里大喊:“走就走呗,有什么了不起!”
柳院长喝道:“文文,怎么能这样?”
黄钺说:“柳叔叔,没什么,我走了。”
柳院长只好说:“那你走好。”
黄钺说了声“柳叔叔,再见。”就走出了柳家。
吴林香听说黄钺回来了,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几天来的担心、委屈一股脑地通过泪水奔涌而出。等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哭够了,才止住哭泣,呆呆地坐在镜子前,看着自己哭得红肿的眼睛,“扑哧”一声笑了。
她打来一盆清水,洗净了脸上的泪痕,又略微抹了点护肤霜,盖住了颧骨处红肿的印迹,临出门前还抹了点口红。
来到黄钺的住处,只见屋里已挤满了人,吴林香就靠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没有进去。
黄钺对乡亲们说:“有了这个机器,我们就可以成批地孵出鹧鸪来,一来可以拿到集上去卖,二来可以送到饭店,这样我们不就能富起来吗?”
看着黄钺神采飞扬的样子,吴林香的心头感到由衷的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