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谁谁
我听到摇滚音乐里溢出的重金属味道,也能听到震颤的地板上狂欢的声响。侧耳倾听,还有尖叫,还有歌声,还有绿茶妹的悲泣。那是傍晚将逝的时光。我打开窗子,看到偌大的酒吧里寂寞的红色高脚椅上有男女在窃窃私语,暧昧的光线里有暗红的****在流淌。这个时候,她拿着一瓶马提尼摇晃走来,恍惚的颜色映照在脸上,有种异样光泽。她来到我窗前,将阳台作吧台,把酒杯推到我面前。她问我是否愿意陪她喝几杯,她不想暗自神伤。她问我是否也曾像她那样爱过,最后自己却千疮百孔。她说她很难过,只想痛饮,酒精的麻醉是最好的慰藉。她说她要我帮她写成小说,这样才不会痛到不能遗忘。就让她说吧。再说她那么美,什么要求不可以。我可以做个笔录,只希望能减轻她的痛楚,让她悲催的爱情能有处安放。
冬天的北方的海。
海风里有种甜蜜的寒意。海岸上,她的头发在风中飘散,轻轻坠地,变成了浪花扑岸后未破的雪白泡沫。
她奔跑着,在海风中。在她的身后,他站在那里。她回望他的时候,发现他眼神里的漠然。她希望他追来,可是她不说,只是频繁的回望,期望在那一刻他也能和她在海岸奔跑。可是始终没有。
孤寂的海面,夕阳照耀着他们。她渐行渐远。她最后一次回头看他的时候,觉得萧瑟的海风中竟已不是那张她熟悉的年轻俊秀脸庞,而是个在寒风中瑟缩皮囊的半百老人。
她醒了。她在梦里就知道那不是真的,那只是一个梦。可是在醒来的那刻还是不禁颤栗。
他会老去。她想。我们也会死去。她又想。那时候爱情怎么办呢。
她知道他要走了。出差,到米兰去。她坐在车里,去机场。不经意间就穿越了这座城市。楼层间白云掩映,秋天已经来了,这城市像是迟钝了,还没显现什么变化。不过,广场上的玫瑰还是显现了枯萎的最初征兆,街道上人鱼贯般的穿梭。她听着音悦台的歌声,陷入了对于爱情的最久远的回忆。有些支离破碎的片段在心灵的孤岛上浮现。
他们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相见的?哦。对了。那是春天,那年她只有十七岁,高中还没毕业。那一幕她至今还记得,刻骨铭心到都不觉得那是真实的记忆了。她到母亲公司去,在大厅里,她一眼就看到了他。应该说所有女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去。他向她走来,她紧张极了,可是他就那么走过去了,并没有看她。她呢。也不难过。她暗自下了决心,总要一天她要让他看到自己。
后来她才知道,他是这家公司老总的独子。
再后来。她高考。大学。又来到这家公司实习。她不知道面试的人里就有他,几天后他们通知她被录取了。她否认刻意做了什么努力,也许命运是会安排的。
公司年终舞会的时候,其貌不扬的公司职员们摇身一变成了穿金戴银的绅士淑女。在低调的奢华里,红地毯上满是婀娜的身姿和华丽的晚服。他们平举高脚酒杯,莞尔微笑,谈论着什么高深的话题,大厅中央满是摇曳的舞姿。她还只是个小职员,初来乍到,站在角落,身穿一身白裙子,和服务员一样身着朴素。还真有人把她当成了服务员,就把Conti交给她,要她给客人们倒酒。她没有说什么。她是个丑小鸭。她蜷缩着。
他看到了她,隐没在人群之后,仿佛被人遗忘,那么无助。就走过去,示意她倒酒。慌张中酒瓶落了。她赶忙俯下身去,眼睛红润,委屈的要命。她说这是她半年的工资。他笑了。笑她多么傻。他制止她去捡那碎了的酒瓶,他告诉她,她属于大厅里最耀眼的地方。因为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美。可是他知道。
他拉起她的手,在全场异样的目光中就离开了。她顺从了,没有挣脱。那一刻她觉得自己幸福,绵软无力。一刻钟后她就回来了。但却不是先前的她。她拖地的晚礼服,昂贵的黑宝石首饰,精致的妆容一下成了全场焦点。那惊艳的美貌让绅士们垂涎,让淑女们嫉恨。她挽着他胳膊,像情人那样步入大厅。起初,她还是娇羞的,无所适从的。他对她低声说,自信些,让她们看看你有多美。
大厅响起了华尔兹舞曲,轻快的音乐让会场的人们陷入了沉寂。他和她就这样在注目中跳起了优雅的舞步。在如波涛般的舞蹈中,她看到欣赏的人们开始浑浊,几近透明。配角们都不存在了,世界变成了两人舞台。还有舞姿。只有舞姿。其他什么都不重要了。大厅中央瞬时变成了清澈的春天里的湖泊,一只白天鹅在梳理尾翎,翩翩起舞。那雍容华贵的场面让野鸭们汗颜。她觉得身体腾空,飞离地面。在恍若幻觉的景象里,她嗅到一种迷离的香味。那味道她至今还记得。那是爱情的味道。她确信。
晚会结束了。人群散去。大厅里只有肖邦的夜曲还在独奏。灯光熄灭,月光像是情人的眼泪。整个大厅里只剩他和她。相视无言,在幽暗中沉默。一切都静止了。时间也凝固了。
她打破了沉默。低垂着眼睑。衣服穿过了,她送去干洗后就还给他。
他说不用了,送给她了。末了。他凑近她耳边又说了些什么,她记不得了。忘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爱情总要千万种开始,结局却了无新意。可是从那天起,她就迷失了。他成了她的一切,活在他所编制的童话里。
“除了爱。我什么都不会。”她说。似乎很得意。
她在浴室的泡沫里想着他,在孤枕难眠的夜里想起他的音容笑貌,在黑暗中想起他第一次牵她手时傻气的样子,在人流如注的街道上念着他情诗似得短信,在月光寂寞的照在她脸上时,他们在手机里倾诉思念。她和他旅游时,幸福的无法入眠,只能依赖镇定剂。她和他争吵时,茶饭不思,正是在那时她学会了抽烟。她和他怄气,赌气发狠说永不相见时,她唯有靠浓黑咖啡极度的苦涩才能压抑内心的煎熬。好几次,她因过度兴奋或是悲伤,险些吸毒。
可是爱情依旧,平稳的有些乏味。不知什么时候变了样子。他慵懒的神情令她生气,敷衍的语调让她伤心。她开始酗酒,开始发疯,开始不可理喻。也是在那时,她觉得自己变了。她深邃的眼睛里开始有种孤寂的美,那寂寞的发丝仿佛正在把她层层包裹,抛进爱情的深渊,万劫不复。他把她毁了。也许她在自残。可是她说那是她自愿的。
他也愈加冷漠。就像这次他毫无征兆就说要去米兰。也许三个月。也许半年。也许更久。
她说。如果他不爱她了。可以跟她说。她不会纠缠他。没必要躲到那么远的地方去。
他站在那里,眼睛红润了,抱着她。怎么会呢。他让她不要多想。
时间还要向前推移。得从认识林说起。林应该和苏氏集团有纠缠不清的关系。苏氏集团的千金常来找林。有次他们见面时,她听到林叫那富家千金姐。可是林从没有去过苏氏集团,也没有靠过父亲。(就假设他是大户人家的吧。)
林和他曾是发小,那时他们的父母常在外打拼,两个孩子孤独相依,曾度过漫长的旧时光。不过他们都未见过彼此的父亲,所以即使曾是好友,他也不知道林和苏氏集团有什么关系。
后来,他们都被家人送出了国。一个去了美国学管理。另一个去了法国学设计。再见面已是十年之后了。
那是七月的黄昏,他们坐在一家古朴的咖啡馆里。窗外,稀稀疏疏的路人在夕阳下的林荫道上。橱窗的隔音效果很好,夏日的燥热也传不到这,窗外的静谧让人有种恍若隔世的错觉。
他和林相对而坐。旁边是若曦,林的女友。初次相见的时候,她觉得若曦是那种极安静的女生,她还未出声,她似乎就已经听到她那轻声细语的言语了。她是那种乍看寻不到美的人。可是你无法端详她,她有种灵动的美,她周身的那种暧昧温和的气息你是不可能嗅不到的,让你忍不出想要求她跟你说些话,哪怕微笑也行啊。她不像她。她总是阴郁的,骨子里有种孤寂的冷漠,虽然常让人有种神秘的感觉,激起人无尽的探索欲望,但又常常拒人于千里之外。
两人虽是童年发小,但毕竟分隔太久。过度热情的寒暄也未曾缓解多年未见积累的尴尬,时间长流已经筑起了隔阂的朦胧纱帐,他们如今只能隔河相望,就连问候也觉得多余了。多少问询和感慨都化成时光漫过后裸露的坚硬内核,他们想共同追忆,想重回岁月沙滩上,那些石子竟硌的脚生疼。他们还是聊起了从前,但总是拘谨的,话不投机。没过多久,便都拿起手机,低头不语了。
咖啡馆放起了《盛夏的果实》。莫文蔚。迷乱的情愫开始蔓延,暧昧而伤感。她无意中看到若曦,夕阳透过林荫漫过她的脸,那暖黄的色调里透着美好的诗意。
这时候,她觉得有双眼睛在看她,就转过头去。看到他正在有意无意的看若曦。他看若曦的时候,若曦并没有看他。等若曦察觉到,他又故意看向了别处。若曦开始埋头刷屏,而他也转头看这窗外城市的黄昏。她有些不高兴,就狠狠的掐了他。
她的回忆到机场就停下了。天空中飘着大朵大朵的白云,她在飘落的枫叶中看到了他。她和他拥抱。她嘱咐他一定要记得想她。一到米兰就打电话。记得照顾好自己。不要和陌生女人说话。看一眼也不行。他答应了。他说她像老太婆。她微笑。他让她回去吧。她说要目送他离开这个国度才行。但她只是想他在过安检最后消失的时候,与她再深情相视一眼。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她等待着。然后他消失了,没有回头。他也许是忘了,也许着急登机。她安慰自己。
不过,她还来不及伤心,落寞就被思念抹平了。她独自走出空荡荡机场大厅,看着这熟悉而陌生的城市。她开始想念,忍不住对他想念,就在她独自入眠第一晚。她计算着他下机的时间。那里传来他久违的倦怠的声音。他说他在倒时差,他要快速适应工作。她挂了。其实她想说,她在想他,她孤独。后来她再打电话。他说在开会。偶尔也说陪客户。她大概猜到他忙,就等他打电话。
一小时。一上午。一天。一周。然后。就没有了。
她只想哭泣,但距离拉开了思念,时间减低了热度。她的难过没有人看到,也换不来安慰,这样一来她也找不到哭泣的理由了。她又开始习惯一个人。在黑暗的房间里寂寞扎着她的心在流血。她只想等他回来,再继续她那满目疮痍的爱情。
可是她怀孕了。在他没走以前她就知道了,她没告诉他。她想等他回来再说。也许她是害怕的。怕什么呢。她不知道。她好像还没准备好接住这个柔软的生命。她依稀憧憬过一家三口的日子,但不是现在。她总觉得还有种无形的暗流在涌动,没法平息,她就过不了居家度日的那种生活。
她顿了一下。她说她要好好想想那孩子是怎么没的。她说多年来她一直梦见有个浑身是血的孩子在追她。因为她不希望那孩子来,孩子就流产了。
“他是生我气了。”她抽泣,温婉而哀伤,“我不配做母亲。”
那是冬天的深夜,窗外下着大雪。她独自在黑暗屋子里聆听寂寞在哭泣。她站起来,踱步。好让屋子发出一点声息。她不至于在寂静中看到自己孤寂的灵魂。然后她就滑倒了。她在流血。空荡的房间只有痛苦的呻吟。她拿出手机。可是她没有朋友,曾经有,认识了他以后,就没有了。她看到桌子上放着林的名片。她拨通了。她听到狂欢的声音。她喊林快来救她,她快要死了。
林赶来,送她去了医院。孩子没了。医生责问林是怎么做人家男朋友的。林和她都没有辩驳。她满心以为他会解释,可是没有。林放下公司事务,日夜陪护她,安慰她,亲自下厨,希望她早日康复。她沉默着,望着窗外早到的春天,未曾落下一滴眼泪。
林说如果难过就哭出来,这样会好些。她说她的眼泪早已在爱情里流尽了。他问她她的家人呢。她说父母离异,她从小过着孤儿般的生活。她问他若曦呢。他说去纽约了,进修时装设计。林看着她,眼前这个面纱般朦胧的女孩的内心仿佛是无底的洞穴,有说不尽的人生。
春末。她出院了。明媚的阳光下,她带着久病初愈的神情,说带她去拉萨吧。她不想回到那个让人伤心的住所。她说自驾游去,这样还可以欣赏沿途风景。林说怎样都可以。只要她愿意。
她好像已经隐约感觉到这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里隐藏着一场奋不顾身的爱情。只是大家都没有说明。
他们去了大昭寺,祈福,许了愿。漫步在宗角禄康公园的街道上,在玛布日山的布达拉宫上俯瞰整个拉萨。她把眼睛紧紧闭上了,感受高原阳光的炽烈。林就站在她身边,默默看着她。看着眼前这个孤独的女孩是怎样伸展翅膀,想要让灵魂悬空。他把头低下了。均匀的呼吸,那声音她能听到。她闭着眼睛,不去看林。她知道他要开口了。她不阻止。就让他说。任凭他说。
林说这里是最接近天堂的地方,也是最接近幸福的地方。他说幸福就在这里,只是一个转身的距离。他说那个男人不懂她的心,只会让她伤心。但是他就在眼前。他说他会等她。一直等下去。他说。他说不下去了。她听出林在哽咽。她突然转过身,向山下跑去,只留林一人在最接近幸福的地方。她回到家里。灵魂迷失,情感破灭,她彻夜未眠。
她试着去想起远在米兰的他。她告诉自己并未移情别恋。可是她怎么也想不起他的样子,那曾经清晰可辨的面孔不知何时变得模糊,变得无足轻重,那熟悉的男人在她的心间远离。而林的影子却趁虚而入,布满了整个空间。她看到他下厨时的样子,看到他在床榻喂她喝汤,看到他为逗自己开心扮成鬼脸,看到他表白时仍像热血少年那般红润的眼眶。林在她最脆弱的时候守护在她身旁,不离不弃。她失声痛哭。因为她已经爱上林,不可改变了。
夜半时候。林发来微信。
你还好么?
他用那种好像是什么都不曾发生的平静语气。快到天明的时候,她回复了。
那若曦呢?
分手了。她想独立。她不想依赖谁。她想拥有全部的自己。
可是她知道他要回来了。那是在盛夏的黄昏。她还是去机场接他。拥抱。只是原本以为满溢的思念并未像想象中那般流露。回去的路上,车里播放着周杰伦的《开不了口》,那轻快的旋律竟让他们忘记了倾诉思念。她很快就无法忍受同床异梦的煎熬了。她感觉如此孤独。昔日炽烈的爱情火焰,如今索然寡味,只剩残羹冷炙,彼此再也没有咀嚼的胃口。
深夜。他发现她在失眠的空虚中饮泣。但是谁都看不到谁。
你喜欢他。
谁?
分手吧。
他和她都沉默了。两人最后共枕。第二天,林来接她。什么都没拿。林对他说,都扔了吧,她要向过去告别。后来她拒绝了林,也没住进林给她租的高档舒适的房子。她自己租了一间廉价的出租房。整个夏天,林每天都来看她。她却喜怒无常。那时再没有人像林那样无微不至的照顾她,对她那样耐心了。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秋天带来了新的气息。那天她心情很好。林就趁机约她晚饭后散步。她答应了。她说也好。出去走走。散散心。夕阳薄暮。无意间他们又回到了那个步行街。那个咖啡馆。那个他们初次相遇的地方。往昔幕幕浮现,他突然冲动的牵起了她的手,两人都没有说话。黄昏下的景象仍如初见时那般美好。只是昔日橱窗里的人,如今已成陌路。店里曹方的《等人》已经响起了。她透过橱窗凝视着咖啡馆里的布置,陷入了久远的思绪。林拉了她,想要离开。这时,她看到他从那边迎面走来了。旁边还站着个人。若曦。是。是她。若曦挽着他的手臂,有说有笑的,幸福都写在了脸上。若曦看到他们了,突然松开了手。而她却把林的手抓的更紧了。他们在橱窗前相遇。男人们象征性的招呼一声,而女人们则匆匆拉着他们走过了。
她不曾知道。后来偶然听人说起。原来他们早在一起了。他没去米兰出差,若曦也不曾到过纽约。他们同去了迪拜度假。后来又旅居欧洲……
小说已经完结,爱情还在继续。我把手稿交给她。她说她很满意。
只是。她说。色调过于阴沉。应该有种明媚的忧桑。
蛋蛋的忧桑。
没错。是这样。
就这样,她在纸醉金迷,欲念横流的酒吧,在昏暗的灯光下,在酒意的微醺里,让我稍作修改。
这里。她说。这里加上“一个女孩仰望天空。她并不想寻找什么。她只是寂寞。”
还有这里。要写“青天。白云。绿草地。我长久的注视45度角的天空。因为我不想让自己眼泪流下。”
末了。我安慰她。大家都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她也应该告别过去。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她仿佛受了很大委屈。自从那天以后,她发现她还是深爱着他的。曾经的错觉掩埋了真情,只有失去,才知心爱谁。林还像以前那样爱她。可是当林从后面抱她时,她期待的总是他的面孔。
她惶惑。痛苦。可是这是年轻时谁不会犯下的错呢。她站在针尖上,脚趾流血,她却不知该倒向哪去。
那你应该去找他。我说。这样会好受些。
不会了。她的眼泪止不住的流淌。有些人,有些事一旦错过,就永远都回不去了。所以有些人是拿来成长的。有些人是拿来怀念的。而有些人是拿来度过余生的。她说她不会和她最爱的人结婚。因为如果毫无保留的去爱,爱有多深,伤就会多痛。
她问我是否会一直留在这里。如果可以。有天他来了。就让我告诉他。说她还是爱他。
她多么爱他。多爱。多么爱。唉。
我说用不了多久。等麦子成熟了。我们就会去守护麦田,免得乌鸦来啄食谷物。那时候在金黄的麦田上,我会把屋子改建成哥特式的城堡。每当傍晚时分,它那高耸的尖塔就会像晚霞那般燃起火焰。那时即使远方的人们也能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