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睡着了
母亲正在睡觉,她的脸
掩在一生的后面
这个冬日,她告别了病痛
跳过一阵急促的喘息
在她入睡之前
我从未分担过她的病
诊断不出她的愿望
我不是医生
但可能是一剂药方
却没能按时给母亲服下
母亲病了很久,从我离开家乡
她就开始把病传染给身体
我带走了纯净的空气
在山清水秀的乡村
她患了肺癌
她和绝症抵抗了半年
与盼望纠缠了半生
我不是负离子
但可能是一只呼吸器
却没能连接母亲的心跳
母亲睡着了,她治愈了失眠
解除了想念、衰老和消瘦
不用再操心儿女们天各一方
从父亲把她带到这个村庄
她养育了一个家庭
谱写了三代的光阴
她守着儿孙度过了几十个春节
在这个冬日,离春节还有十三天
她厌倦了新年
我不是节气
但回家可能是一个节日
却没能再和母亲一起度过
母亲终于睡着了,她的梦
在我诗歌够不着的屋檐上
祖屋已建成三层的楼房
她一直住在地下的房间
我移居了上十座城市
她始终守着我出生的村庄
在我道路开始的地方
她入土为安
我不是花朵
但可能是一棵青草
却没能茂盛在母亲的坟茔
午夜的手指
午夜的钢琴
打开你抑制的手指
和喉咙。指甲的梦境
像剥落的油彩
被夜色重新涂亮
音乐穿过手指
寂静中的电流
接受灵魂的指令
你抹掉手上的尘埃和
内心驰过的噪音
拈紧指尖的梦幻
闯入午夜的琴音
从未脱离落寞的心灵
钢琴上点燃的火光
如何通过午夜的手指
成为划破漆黑的闪电
你跳荡的思绪
比一支乐曲更快
比光阴缓慢
午夜的追赶
比黎明抵达更早
十只手指不能承载
一支乐曲。一个人
怎样控制时光的琴键
旧照片:乐队
在时光的黑白照片上
一支乐队正在演出
一具复活的骷髅
在熄灭的钢琴上舞蹈
一排沉静的椅子
守候颓废的进场
墙壁上文字的残渍
年代与生活的标语
广场上飘散的灰烬
水泥地面的投影
郊外的树木和铁轨
看不见的火车
将一场无人发现的同谋
在梦境中昼夜排练
往事离开身体和地点
堵塞不住记忆的嘴唇
最初向世界表白的姿势
难以维持内心的坍塌
在时间涂改的旧照片中
音乐脱离了喉咙和耳朵
乐队丢失了乐器和同伴
歌手挑衅的呐喊
涣散成午夜的喘息
还有城市发黄的道路
学校走廊上的青苔
窗外开花的年月
雨水阻隔的爱
写给自己的唱词
在旧照片上没有痕迹
又一个夜晚在饮酒中度过
一个夜晚在饮酒中度过
一个人 被夜埋没一生
黑夜和酒杯
积满时光的耳朵
城市的夜晚越来越短
使我常常在
天黑下来前醉倒
夜晚饮得比我还醉
光天化日的夜生活
与面孔搂作一堆
还有什么需要在
漆黑中进行和
值得为夜色拒绝
当夜晚的酒精 再次
点燃我皮肤上的火焰
蓄势待发的手机
比我更清楚今夜的去处
又一个夜晚在饮酒中度过
一只柔情的酒杯
在我的怀里沉睡
我记不起昨夜的嘴唇
如何把身体的激情
灌进我日渐衰败的生活
酒是有品德的
酒是有品德的
如同一张试纸
测验人的度数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请不要借酒浇愁
从胜利的杯盏中
看到堆积的错误
欲望的泡沫
制造事后的藉口
酒是有品德的
当昨夜的阴影
被一个电话擦亮
我将如何展开
下一段放纵的时光
在陌生的夜晚寻欢作乐
在无梦的早晨
体味一个消失的梦境
酒是有品德的
面对空虚的白天和
空洞的幸福
我深深为昨夜的诺言
追悔莫及
写荔枝
把荔枝剥开,我看到
一个美人丰腴的光景
她的肌肤比触摸滑
笑靥比水分足
她饱满的唇和
嘴角残留的汁液
比诗人的墨迹持久
她的鲜味比马匹的汗味重
清香一路洒到长安
一辆捐血车开过
一辆捐血车开过
刚刚发生车祸的地点
或者就是这辆捐血车
制造了一起车祸
地上躺着一些血
马路像一张被扔掉的
沾血的纸巾
捐血车飞舞的轮子
以注射的速度
扎进城市的血管
抽去城市的精液与脑浆
身体的原油
骨节间的混凝土和
螺丝钉
吊瓶内的固状物
擦掉针尖上的瘀迹
自来水管的红色铁锈
长在路灯上的斑点
清除现场的污染
成为事实的障碍物
把捐血车变成洒水车
把车祸当作一次鼻塞
用纸巾阻止一个
死亡的喷嚏
将医院当作加油站
像加油一样给伤者输血
把捐血车制造的车祸
降低到实验的需要
血不是从捐血车里漏出来的
一辆捐血车开过
刚刚发生车祸的地点
像开过一小段沥青未干的
整修不久的路面
像两道
标语或者血管
植入城市贫血的心脏
在长途客车上昏睡
在长途客车的昏睡中
我像车轮一样转动着念头
抹掉一路泄露的车辙
我制造消失的假象
在车祸中抽身走开
我出现在长途客车的梦境里
身份是一个交通警察
我到达或路过的地点
随着我的离开而取消
我用昏睡促使客车开得快些
提早结束一段路程
我向往生活的短暂和空白
在交谈中虚构经历
我把梦呓像谎言一样说出
自己并没有听见
我坐在别人坐过的位置上
散布着个人的体温和梦想
我要声明的是
在长途客车上
我只是一个昏睡的乘客
我不是长途客车
不是加油站和洗车场
不是收费亭和路边饭店
当然也不是旁观者和目击者
一路上发生什么
谁会认为我的昏睡
是发生在他们生活中的事件
桂林与深圳:两张椅子
桂林是一张竹制的躺椅
深圳是一张带轮子的转椅
躺椅躺着桂林
转椅转着深圳
躺椅是躺椅
转椅是转椅
我应该说得更具体一些
桂林是桂林
深圳是深圳
椅子是椅子
躺椅和转椅
一张是桂林
一张是深圳
我在桂林睡躺椅
在深圳坐转椅
状态和心情是不一样的
这首诗献给桂林的朋友
此刻我在深圳
半夜睡不着
想起桂林
读塞林格《麦田里的守望者》
扶正你的红帽子
然后进入那片黑麦地
黑麦地 阳光下一群孩子在
做游戏
在悬崖的边缘
放弃那些习惯的粗话
柔和地注视着他们
可爱的孩子
小心翼翼地弯腰拾穗
在阳光的哺育下
多像一株株小小的麦子
在生长 秋天之后
家园一片宁静
孩子们继大人之后走进麦地
守望者 血肉做的稻草人
目光抚过暗黄的麦地
倾心于游戏的孩子
小小的身子
贴近粮食与温暖
麦田里最好的游戏是劳动
坐在一张椅子上的安
用铅笔写作的安
旧日的诗句逐渐变淡
一场爱情已经远逝
安在房间里握紧杯子
喝干剩下的墨水
坐姿端正的安
使一只椅子陷入地面
钢笔被废弃一旁
像一支用旧的拐棍
不及一条椅子的腿
深居简出的安
每天坚持惟一的运动
在固定的椅子上转过头
向背后的墙壁微笑
无人的时候运用自如
安有一次推门进来
被这个场景吓了一跳
房间里只有一张椅子
一件纯粹的静物
四把钉子钉在地面
坐在一张椅子上的安
从来就没有动过
地面就像一块海绵
房间里充满腐烂的气味
椅子从背后被人拿走
又换上一张新的
安一动不动
似乎没有知觉
为一首诗绞痛脑汁
山中三月及映山红
让我居住的
山中的三月
在一个夜晚让花朵醒来
我一眼就能看见
保持内心的平静
这些健康的红色的花朵
经历了一场睡眠
又在一夜里醒来
与我如此真实地接近
相互承受
和抚摸。疼痛地握紧
一片花瓣轻轻坠下
缓慢而动作优美
即将停止的舞蹈
我目睹了这一过程
花朵的死亡动作
从一开始
我就守护在旁边
这是我在山中三月
唯一所做的一件事情
与我相依为命
短暂的花朵及诗歌
死亡的方式与事实
被我接受
整个山中三月
我被感动和悲伤
端坐低低的山冈
公路上的一只鸟
公路上停着一只鸟
灰色的羽毛
与我身上穿着的衣服一样的
灰色的羽毛
汽车猛地开来
鸟急急地飞起
隔着一层玻璃
我触摸到鸟的翅膀
两根安装得很紧的
弹簧
我在我灯光很暗的房间里
读一份报纸的一则报道
在大街上遭到车祸的
多是些穿灰色衣服的人
与我身上穿着的衣服一样的
灰色的衣服
最鲜艳的是血
我想起公路上的那只鸟
一场关于鸟的车祸没有发生
而我却深深地恐惧
我在大街上走得很累了
一辆汽车
猝然向我
压来
灰尘
灰尘过多地依附于玻璃
桌面,以及一些静物
就像一幅幅油画
或者不够干的水泥地板
春天的语言已经终止
城市的噪音一下显得很大
南方的夏天城市
我们习惯称作火炉
具体而形象。灰尘
这种庞大的气流或者蒸气
无所不至
侵入房屋和人的喉管
自来水的管道
灯管的表面、麦克风
总之无所不至
真的无所不至
在夏天我们照样衣冠楚楚
坚持清洁卫生
并且乐意做一些额外的劳动
比如每天擦玻璃窗
桌面、钢笔和脸
这对于我们自身和社会
都非常重要
掸掸衣服
想起雪落庭院
灰尘就像铁锈一样
这些侵蚀性的东西
是我们人类的敌人
雨下个不停
雨下个不停
从早上开始
现在是傍晚
雨还在下个不停
吹着好大的风
坐在屋子里的我
感觉到外面雨很大
听不出什么是雨声
什么是风声
总之声音很大、很统一
掩盖了我屋子里的音乐
但汽车开过的声音仍很清楚
雨下个不停
我小小的屋子
每一处响动
音乐、翻动书页
椅子的挪动
充斥我简单的房间
四处碰壁
雨下得很大、很响
掩盖了我在屋子里所做的
每一种表达的动作
每一种响动
什么时候雨会停止呢
现在已经进入深夜了
雨还在下个不停
早上
像每个早上一样
早上我醒来了一下
很快又进入了睡眠
我经历过不同的早上
在不同的地点
不同的房间和
不同的床上
还有不同的同伴
我有过不同的梦境
在不同的地点
不同的房间和
不同的床上
在早上一同丢失
曾经很长的时间
我在早上醒来
学校或者闹钟的铃声
提醒我去上课或上班
曾经无数个早上
我被早餐诱导
全天辗转于一张人生的
餐桌
从某个早上开始
我取消了早上
早上我只是醒来了
一下
春运:火车
火车开了一年,在大地的腹部
养成一只消化不良的胃
我们积蓄一年的劳碌与思念
还得同火车一起带病奔跑
世界只剩下一面倾倒的栅栏
越过这道无法删除的程序
方能完成上一载的光阴
雪下过半月,摧毁了一年的道路
大地埋葬了地面,人类失陷于家园
过年回家的人找不到熟悉的轨道
我们还要被岁末的寒风拖动多久
铁路像一条松弛的表带
总是难以将抵达的时间
紧密地扣在腕上
这一年最后的日程
终究还是不能寄托于自身
春节从不晚点,火车屡次提速
高铁越来越见长的脾气
使票价不再上涨沦为借口
冰冻频繁发出减速的告示
黄牛党联手攻克实名制
土地狭长坚韧的脊梁
负不起一张单薄的车票
我们要怎样才能走到来春
时光在奔跑,而我们年复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