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荣宗
“太奶奶,您说人活得好好的,为什么还会死啊?”一个年仅四岁的小女孩,倚在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身旁,向老人发问。这位老人叫秋菊,问话的小女孩是她的曾孙。
看着小曾孙好奇的样子,秋菊老人用缓慢而有些颤抖的声音,回答曾孙的问话:“太奶奶很小很小的时候也跟你一样,只有这么一点点大。后来饭吃多啦,路走多啦,就长大了。再后来啊,也就变老了。老了不就是没有用了吗?没有用了就不能白白地吃闲饭。这时啊,专管生死大权的阎王爷就会把她叫回去喽。”
小曾孙像听故事一样认真,但对回答的内容似懂非懂,两只眼睛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盯着她的太奶奶。秋菊老人也看着自己的小曾孙,然后将她搂进自己的怀里,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发。“不问了,不问了。太奶奶给你一个糖果吃。”秋菊老人从口袋里掏出两个糖果,剥了一个给小曾孙吃,另一个又揣进口袋里。
“太奶奶,我要回家了。”小曾孙口中含着糖果,有些支吾地说。“乖,回去吧,要走在路的边上。”秋菊老人说着,就在小曾孙的额头上轻吻了一口。
小曾孙迈着小腿小步地走了,秋菊老人却呆呆地望着小曾孙的背影,想着小曾孙刚才的问话,静静地回想起自己的人生往事。
秋菊隐隐约约的记得,在新中国成立之前,日本兵、国民党兵、当地的土匪兵等,打过来又打过去的,到处是兵荒马乱。当时她只有十来岁,父母亲种了几亩地,还在街上开了一间杂货店,算是能自给自足地过日子。母亲生她的时候是难产,后来就不再生了,把她当作宝贝,还供她上了几年的学堂。
就在她刚满二十岁那年的夏季,有一天大队的徐书记来到她的家里,找她的父母亲谈话。坐下来后,徐书记说:“据生产队群众反映,你们一家拥护党和社会主义,这是好现象啊。”听徐书记这么一说,秋菊的父亲深深地点着头回答:“是的,是的。”秋菊和母亲拘谨地站在一旁不敢做声。
秋菊的父亲给徐书记点过一支烟后,徐书记这才转过头看了看秋菊,问:“是叫秋菊吧。今年多大了?”秋菊有些脸红。还没等秋菊平静下来,秋菊的父亲就做了回答:“今年刚满二十岁。”徐书记又回过头对秋菊的父亲说:“时间过得真快啊,都成了大姑娘了。这样吧,我给你们做个媒,我那个侄儿旺根,比秋菊大五岁,身强力壮的,还是雇农出身,没爹没妈的,就过来插个门儿,你们商量商量。”
秋菊的父亲看了看秋菊和她妈的脸后,就对徐书记说:“难得书记亲自做媒,我们高攀了,高攀了。”徐书记这时用和缓的口气对秋菊的父亲说:“一个女婿半个儿,招进来也好续个香火啊,对吧。”秋菊的父亲又深深地点着头回答:“是的,是的。”
看着秋菊父亲的态度,徐书记这才站起身,用手拍了拍秋菊父亲的肩膀:“那我就等着吃你们的喜糖喽。”说完,徐书记才迈开腿出了门,离秋菊的家而去。
徐书记走后,秋菊跑进房里。秋菊的父亲和母亲,这才商讨了起来。那个旺根他们是认识的,爹妈早逝,没有文化,人很憨直,身体也挺结实的。就是有时仗着他叔是大队的书记,趾高气昂的不饶人。但就是这样,在那个年代,像秋菊这样的富农家庭出身,要招进来一个女婿,那是多么的不易啊。秋菊的父亲也是看着这一点才同意的。
那年的冬天,秋菊和旺根结了婚。
在秋菊和旺根结婚的十来年时间里,正好是举国上下大干快上的年代。生产队里实行的是合作化大生产,吃大锅饭,干集体活,有的去炼钢,有的在种粮,还有的修水渠开荒山去了。这时,集体主义精神得到发扬,人际关系也大为转变。
秋菊的父亲新中国成立前开过杂货店,也算是有经验,被公社叫去供销社看铺位卖百货。秋菊的男人旺根,也因与大队书记的特殊关系,被派去大队当了通信员。这时,秋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大的儿子八岁了,取名建成,小的儿子四岁,叫建明。因要照顾两个小孩,秋菊和她的母亲被安排在生产队的后勤组里,秋菊的母亲参加煮大锅饭,秋菊主要负责磨豆腐和做米粉。
一家人虽然各自都很忙,日子依然过得很清苦,但生活倒也有趣和充实。特别是秋菊一连生了两个男孩,这更是令她自豪和骄傲的,也是一家人快乐和温馨的地方。
但是,好景总是不会太长的。那种集中吃大锅饭的日子维持不到两年,最终还是各家自起炉灶。令秋菊一家人感到高兴的日子,像一阵风一样刮了过去。紧接下来的是三年的自然灾害和“十年浩劫”的日子。
这十来年里,对秋菊来说也是惨烈的。村里没有地主、资本家,就拿她这家富农开刀,逼得秋菊与她的父母亲划清界线。父母亲经常被揪出来当作忆苦思甜的批斗对象,当作复辟分子叫去戴高帽子游街。父母亲年老体弱,不堪受辱,先后辞世而去。就在母亲去世的那年,已是四十出头的秋菊偏偏又怀上了,在冬天里生下一个女儿,取名叫冬梅。
旺根这时还是大队的通信员,整天不着家的,还染上了烟瘾、酒瘾,要是听了不顺的话或喝多了酒,就打骂秋菊。秋菊在这个艰难的日子里,带着两个儿子和一个幼小的女儿,苦熬着。只有膝下这三个子女,才是她人生的希望,为着这三个子女,她也得坚强地活着。
旺根在大队里当通信员,白天骑着自行车到处跑,通知这通知那,还要送信送报纸。晚上也经常值夜班,有时一连几天没能回家一次。这样子时间长了,秋菊也跟着习惯了。
当时大队在农闲的时候,就会组织一支群众业余演出队,起先演的是地方古戏,后来也演一些现代样板戏的片段。与秋菊同村的刘玉华,不仅长得人高马大,连声音也粗犷洪亮,经常被叫去演武生、卫兵等角色。由于是同村的邻居,演出后经常是旺根用自行车送她回来的。两人接触多了,自然引起村里人的议论,这风声也很快地传到了秋菊的耳根里。
有一晚在大队部演出后,旺根照例用自行车送那个刘玉华回家。进到自己的家门后,秋菊已为旺根准备好了一碗热面条,乘着旺根吃的时候,秋菊平和地对旺根说:“你老送玉华回家,村里人都有些议论了。你也知道,玉华的男人浑身是病,胃痛起来像猪嚎一样,咳嗽起来又像狗吠一样。”旺根听完秋菊的话后,就火冒三丈,一只手掌连同筷子往桌上狠狠一拍:“议论个屁,我这不是顺便吗?都管到我头上来了。”
秋菊见状赶紧安慰说:“这么晚了别嚷嚷,我知道你不会做出什么傻事。”听到父亲发这么大的脾气,两个儿子都从里屋跑了出来。旺根看着他俩惊诧的样子,这才压了压心中的火气,重新拿起筷子吃了起来,一直把那碗面条吃个精光。
打这以后,尽管秋菊的耳朵里也传来了旺根把玉华留在大队部里睡,连肚子都搞大了等传言,但秋菊只字不再向旺根提,照样过着她的小日子。
到了“文革”的末期,农村相对地平稳了下来,生产队集体劳动仍然是主要的形式。这时的旺根,已升任大队的副大队长,兼任大队兴办的柑橘场场长,脸上更加风光了,也增添了不少傲气,跟秋菊说起话来就像是命令似的。
有一天酒足饭饱后回家,旺根大声嚷着秋菊:“快拿盆水来洗脚。”秋菊嘴里没有吭气,但还是依着拿来了一盆温水,帮着醉醺醺的旺根洗脚。旺根抽着烟,慢条斯理地对秋菊说:“建成都二十了,过两天就跟我到山场去做工,总比在生产队劳动好吧。你帮他收拾一下衣服和被子。”秋菊虽然有些舍不得,但在当时,柑橘场做工收入高一些,也好赚点钱今后娶媳妇用。
秋菊心里还想:“有个儿子在身边盯着,旺根总不能过于放肆吧。”因为,这几年旺根在外混,秋菊的心里总是毛毛的。
在旺根这个副大队长的极力推荐下,刘玉华终于当上生产队的妇女主任,在生产队一些重大工作和问题上有着决定权。刘玉华是瞧不起秋菊的,也是由于女人的那种忌妒心。秋菊早年念过几年书,会用算盘加减乘除,认得报纸上的字,收音机里的普通话也能听懂。而刘玉华只会数几张钞票和写写自己的名字。这个刘玉华生性好强,就是怕有人比她强,或有人某些方面比她强。她与旺根的关系,她料定秋菊是知道的,但她认为像秋菊这种女人是不敢怎么样的。为了抬高自己,她必须打压别人,特别是她自己认为的对手。
评工分那天,大部分妇女群众说秋菊做事情认真仔细,从不挑拣和偷懒,建议评个八分。可刘玉华就是不同意。她说:“秋菊干起活来慢吞吞的半死不活,再说干重活儿也不行,最多评个七分半。”坐在墙边的秋菊用无所谓的目光望着窗外,个人只表态同意评七分半。
生产队的工作是每个晚上安排,第二天才出工的。对妇女的工作有时是由妇女主任安排的。刘玉华总是把一些累活、脏活,安排给秋菊,比如冲洗公厕、挑粪施肥等。当然,秋菊都会认真去做。在秋菊的心里,活是公家的,也都得有人去干。
有一次晒谷子时为防雨淋,全队妇女集中来收场,刘玉华就叫秋菊在门边称重计量。由于人多场面上乱,结果一连统计了几次,总数都不一样。刘玉华气急败坏地当场破口大骂:“你只会陪男人睡觉还能干什么,这不是有意破坏社会主义吗?”一些妇女群众赶紧把生气的刘玉华拉走。秋菊装着没听到的样子,继续查着本子,累计着数量。对于刘玉华过分的谩骂她是不会搭理的,她认为与刘玉华那种人相处,不理尚安,理了更添乱。
其实,刘玉华是外强中虚。家里家外的压力,使她的内心产生变形,甚至是提前进入更年期。刘玉华的丈夫长期患病,三天两天的要打针吃药,两个女儿都在大队的柑橘场做工,一个小儿子还在上中学,这里里外外靠她一个人打点,也属不易了。再说,丈夫要嘛胃痛要嘛咳嗽,单住在一个旧屋里。她晚上难得有个男人搂着抱着,这心理不生忌妒不变形那才怪呢。所以,玉华与旺根的关系,或者有没有跟其他男人的关系,生产队里的人只要没有亲自撞见,也就不会去多管闲事了。
不久,刘玉华的丈夫因胃病住进公社的医院,一检查发现是胃癌晚期。生产队的人按惯例抽空去看他,亲戚朋友轮流着守夜看护。按说秋菊与刘玉华家不沾亲不带故,而且“文革”搞批斗那几年,就是刘玉华的丈夫,押着秋菊的父母亲到处去开批判会的。如今,生病住院的事与她秋菊有什么关系呢?但秋菊是一个重感情又放得下的人,现在刘玉华手忙脚乱的,秋菊也不忍心看下去。她经常有事没事的就往公社卫生院去,看看有什么能帮上忙的,还经常帮着守夜看护,安慰刘玉华一家人。为了不影响刘玉华的儿子参加高考,秋菊还把刘玉华的儿子叫到家里来吃饭,还帮着刘玉华家里养猪和冲洗猪圈。
刘玉华的丈夫,终于不治而亡。送葬的那天遇着倾盆大雨,门内门外都是泥水,帮忙的人吃过寿饭后,各自回家了,而刘玉华一家还在悲痛之中。秋菊看在眼里,留了下来,帮着清洗餐具和冲洗地板,风里雨里又忙了两个多小时。结果,秋菊回到家中后,就感冒了三四天。
打这以后,刘玉华对秋菊有了好感,两人往来和交谈多了起来,刘玉华也不再打压秋菊了。而秋菊呢?她并不求感恩,她仍然这样宽宽松松地出工做事,仍然这样尽责尽力地为人妻为人母。
又过了几年,遇到政府对农村实行改革,大队改叫村委会,生产队也按地名叫村了。以前的生产队,把耕地和牛、农具等按人口分到各家各户。村委会的村长、书记重新选那些年轻的有文化的人担任,旺根自然就退了下来。柑橘场采用竞标承包责任制,旺根这个场长也下岗了,只有大儿子被当作青年骨干留了下来。
社会的变革有时是无情的,也是无奈的。旺根一下子从大队副大队长和柑橘场场长退到没有一官半职,重新回到家里扛锄头干农活,一下子很不适应,也使他对现实的社会很不满意,整天成为醉鬼不说,还经常拿儿子、儿媳特别是秋菊当出气筒,闹得家里鸡犬不宁伤了和气,经常是地里的活没人干,家里的活没心做。
最后只得按农村的习俗,以男儿为主各自分家。旺根就和大儿子一家人过,秋菊则与二儿子一家人过,算是每个儿子分养一个老人。父母则从主事的地位上退了下来,由儿子辈们顶上,一家人变成了两家人,各过各的,家庭矛盾得到了一定的化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