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座的各部将领开始议论起来。但大致上都是赞同长官部的作战部署,有些不同的意见也是小枝节问题,有的经王鸿韶解释而释然,有的经李宗仁点头而改正。唯有汤恩伯坐在那里不发一声,然心里却在暗笑道:"管你娘的咋打都好,只要不消耗我的实力就行!我这机动兵团的机动二字最为可妙,能打则打,能跑则跑。李德邻还算能自知之明,知道难以调动于我,又奈我无何,只有用机动二字搪塞左右之!"
李宗仁见汤恩伯虽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脸上却现出不可捉摸的笑,本想督促他几句,但又一想:他汤恩伯恃委员长之庇护,根本不会把我放在眼里,我说也无益。去年的随枣之战不就是一个教训!
去年五月,当随枣战事拉开时,中央军令部曾调撤退到襄樊一带的第三十一集团军汤恩伯的五个师前往增援。李宗仁便命令汤部迅速开往桐柏山的南麓,以桐柏山为依托,从侧面监视敌人,待我军正面将敌人主力吸入随枣地区后,汤军团即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自桐柏山冲出,一举截断襄花公路,会同正面我军将敌人包围而歼之。谁知,当李宗仁将歼敌部署告诉汤恩伯后,汤恩伯却大发脾气:"不行!不行!你不能胡乱拿我的部队去牺牲!"
李宗仁耐着性子想向他解释,不料汤恩伯竟牛性大发,拂袖而去。倘是本战区其他将官如果敢不听从命令,李宗仁必将他斩无赦,然而李宗仁却奈汤恩伯这个蒋委员长的嫡系无何。他曾电告蒋委员长,叫蒋委员长亲自督促汤恩伯听从五战区部署,以保证随枣战事的胜利。然蒋委员长虽表面答应,背地里却装聋作哑,听之任之。结果致使战机贻误,当张自忠的三十三集团军在随县大洪山一带与敌激战,将敌狠狠阻击时,如汤恩伯军此时接受李宗仁的命令,自桐柏山侧面出击,必可将敌人包围,获致与台儿庄相同的战果。无奈汤恩伯竟保存实力,不愿配合友军作歼灭战,故当敌军向襄花公路正面突击时,汤恩伯便擅自将全军团仓皇撤退至河南午阳一带的安全地带。
想到这些,李宗仁就不由得愤愤然。国难当头,蒋委员长仍不以大局为重,还有什么"嫡系"、"杂牌"之分,致使嫡系耀武扬威,不听号令,擅自行动。倘若我们这些杂牌军也都如汤恩伯这些中央军一样,那国家岂不要亡!
尽管李宗仁内心里十分激愤,但表现上他却始终浮着微笑。他见在座的已无什么异议,便清了清嗓子,调整了一下内心的情绪,道,"诸位长官,既然大家意见都基本统一,就照此部署执行吧!一场大战即将开始,我望各部仍精诚团结、协同作战,仍发场艰苦作战之意志,英勇冲锋之精神,再次挫败敌人的进攻!使我战区坚如磐石,振我抗战之士气,扬我中华之荣光!"
七
民国二十九年五月一日。
成群起动的飞机冲破了拂晓,轰隆隆的大炮声震醒了黎明……
敌人分三路向五战区发起了进攻。枣宜之战正式爆发了。
敌人的飞机像成群的秃鹫向随县唐县镇我一七三师的阵地疯狂俯冲、扫射、投弹,密集的炸弹像冰雹一般落在阵地上,与此同时,野炮、榴炮、平射炮不断地向阵地疯狂地倾泻,一时间,爆炸声像山崩地裂一般持续不断地震响,阵地上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一团团的泥土合着一具具血肉淋淋的肢体象被巨大的龙卷风卷上了天空……
面对着惊心动魄、一片火海的阵地,侍立在掩体里的钟毅脸色依然泰然,他不时地向各团传达着命令:"注意隐蔽!等敌人冲上来再打!"
大炮和飞机的轰炸声持续了半小时后,逐渐稀落了。钟毅忙走出掩体,用望远镜望了望,即激昂地下命令:"敌军在坦克的掩护下冲上来了!各团赶快进入阵地!狠狠地打"
几十辆坦克嚎叫着、喷射着巨大的火光冲上来了,密密麻麻的钢盔、贼亮贼亮的枪刺,在坦克后边呐喊着、滚动着、跳跃着潮水般涌上阵地,一时间,嘎嘎咕咕的轻重机枪子弹像漫天漫地的飞蝗扑落到阵地。
敌人刚冲到阵地前沿,只见从削成陡坡的一片火海的阵地后面,成群的中国士兵蓦地像天兵天将一样跳了出来,成群的手榴弹像雨点般投向敌人,随着一阵剧烈的轰炸声,有的中国士兵呐喊着高举着大刀赤膊冲向敌人,有的则带着一身呼呼的火焰举着集束的手榴弹扑向敌人的坦克。一时间,枪林弹雨,火光冲天,硝烟弥漫,呐喊声、嚎叫声、咒骂声、惨叫声交织成一片,阵地上顿时血肉横飞,尸横遍野,一片惨烈。
钟毅在掩体里望见敌人冲破了一个缺口,他赶紧跳出了掩体,冲到缺口附近,亲自指挥缺口两边的士兵用猛烈的火力交叉扫射,组成一道火网,堵住了缺口,看见师长亲自出现在战场上,士兵们更是斗志昂奋,视死如归,英勇无比。敌人的一辆坦克朝缺口冲上来了,只见一个面目全非的士兵冲了上去,将集束手榴弹塞在了坦克下面,只听轰的一声,一团浓烟升起,敌人的坦克顿时哑然,那个士兵也消失在滚滚的浓烟之中了。钟毅目睹这一场面,眼睛潮红了,他大吼一声:
"弟兄们,狠狠地打!"
枪声炮声带着中华民族的仇和恨更加怒吼了!一排接一排的敌寇倒下了,血流成河,尸体叠枕。
经过一番激烈的冲杀,敌人留下数百具尸体,上十辆燃烧的坦克,仓皇退下去了。
钟毅忙传令道:"抓紧抢修工事,准备迎接新的战斗!"
战士们纷纷放下了枪,拿起了铁锹。钟毅也拿起一把铁锹,正要跳出指挥所,电话铃响了,钟毅拿起了话筒,脸上顿时泛起了一股激动之色。
是李宗仁司令长官亲自打来的。
"天任老弟,你那里打得艰不艰苦?你能顶得住吗?"
钟毅:"德公,我们刚打退敌人的一次进攻!你放心!有我钟毅在,就有阵地在,我们誓与阵地共存亡!"
李宗仁:"你们辛苦了!我代表长官部向你们表示慰问和谢意!不过,天任老弟,我并没有要你与阵地共存亡,你们军正面阻击敌人已经一天多,我军一部分主力已跳到敌人外围。现在我已命令你军除留一个师阻击敌人外,其余的部队也迅速撤出阵地!"
"德公,把我师留下打阻击吧!我保证把敌人死死拖住!"
李宗仁的语调顿时变得有些激动:"天任老弟,打阻击是最艰苦的啊!你的壮志我理解,不过,我无权决定你们军留下哪个师打阻击,这得要你们莫军长决定。"
钟毅放下电话后,立即要通了军部电话。
"莫军长吗?我是钟毅。刚才李宗仁长官打来电话,告诉我军即将转移,只留下一个师掩护。我已向李长官表示,把我师留下来阻击敌人。"
莫军长道:"我们接到长官部的命令后,正为此事研究哩!嗯……。"莫军长沉吟了片刻道:"也好!一七四师和一八九师损失较重,也只有你师能当此重任了!钟师长,你的担子很重啊!你一定要在相应的时机摆脱敌人,请你多多保重!"
钟毅:"莫军长,请你放心!我们后会有期!"
钟毅刚放下电话,只听炮声又轰隆隆地响了,敌人新的进攻又开始了……
日军在飞机、大炮、坦克的掩护下向一七三师阵地轮番进攻,整个阵地就像一个烧红的巨大锻件夹在一个铁砧上遭受重锤的锻击,早已变得面目全非了,遍地是燃烧的火焰,到处是残破的尸体和枪械。两天前还遍地青草和刺槐丛生的山丘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片如无数条蚯蚓拱翻过的乱纷纷的焦土。
战火蘸着晨光烧出来一个烈日,又呼呼地把烈日烧尽,烧得只剩几丝残霞,枪声炮声终于象疲惫至极地停息下来,大地的渗血与天边的残红连成一片。
钟毅立在阵地上,正雄视着撤退的敌兵,这时参谋长走过来向他报告:"师长,军部已安全转移!"
这时另一个参谋急匆匆地赶来报告:"师长,追击一七四师、一八九师的敌人被我师牵制后,现向我主阵地两翼包抄而来。"
钟毅果断地下达了命令:"全军速向东北方向突围!"
师参谋长提醒他道:"师长,我军主力"已转移到大洪山一带,我师应向主力靠拢!"
钟毅的眼里透出一股凝重,他低沉地说道:"我师已被敌人三面包围,如果我们向主力靠拢,敌势必紧追不舍!那我军主力将敌人反包围的部署就有可能被打乱。"
参谋长知道师长语调沉重的原因:从东北方向突围虽然顾全了大局,但一七三师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孤军突围,又在敌军的夹缝之中,一七三师很有可能全军覆没。
钟毅继续下命令道:"五一八团担任后卫,五一九团打头阵,快!向东北方向突围!"
话音刚落,枪声大作,敌人自两翼上来了。钟毅亲自带着部队,一边与敌人激战,一边向东北方突围。成排成排的士兵在敌人的追击中倒下了,剩下的士兵簇拥着自己的师长且战且走,在激烈的枪炮声中,冲进了逐渐降临的夜幕之中……
天渐渐发白了。与敌周旋了一夜的钟毅好容易冲出了敌人的包围圈,来到了唐河岸边的苍苔镇附近。钟毅听枪声已经逐渐遥远了,忙命部队就地躺下来休息。战士们得令,也顾不上地面凸凹不平或是有无污泥烂叶,就地躺下去,瞬间就响起了一片鼾声。战士们太疲惫不堪了。钟毅扫视着眼前一个个面目黛黑、衣服糜烂、身上溅满斑斑血迹的战士们,心中不由得生出了一股悲壮感。全师几千官兵经过两天的鏖战和昨夜的突围,到现在只剩下二百余人,部队的建制完全被打乱了,连五一八团团长李俊雄和五一九团团长伍文湘都在昨夜的战斗中被冲散,下落不明。一七三师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但钟毅却没有一丝颓丧,一七三师问心无愧,它尽管遭受了巨大的牺牲,但对得起国家,对得起民族,也对得起一七三师光荣的称号!钟毅还在心里轻轻吐了一句:"德公,我没有辜负你的信任!"
副官走了过来,递给钟毅一个冷饭团。钟毅狼吞虎咽地把冷饭团吃了,又喝了一捧泥水,正闭眼准备休息一会,蓦地见被派到周围放哨的一个士兵急匆匆跑了过来:"师长,前面发现大批从新野那边过来的敌人,正在追击我友军一二四师。"
钟毅猛地一下跳到一个山坡上,用望远镜望了望,只见二里开外的地方烟雾弥漫,敌人像蝗虫一般铺天盖地涌来,天空还出现了敌人的一架侦察机,正在低空搜索。
钟毅忙下令把士兵赶快叫醒,集合起来。钟毅扫了一眼一个个面带疲惫之色的士兵,神色严峻地说:"弟兄们,振作起来!现在我们已经到了最后的关头!前面不远又发现了大批的敌人正在追击我友军部队,敌人很快也会发现我们,将我们包围歼灭。我们与其让敌人发现歼灭,还不如趁敌人现在还未发现我们,主动向敌人冲击,打乱敌人阵脚,我友军说不定还有可能开脱。我们虽然大部分免不了要牺牲,但如果友军能够生还,他们会替我们报仇!弟兄们,不怕死的跟我一起冲上去!怕死的就单独找个隐蔽之地,或许还有生还的可能!"
说完,钟毅带头向硝烟弥漫处冲去,二百余名士兵没有一个留下的,都跟在钟毅的身后赤红着眼睛冲了上去。
一时间,枪声大作,杀声连天。
正在气势汹汹追击一二四师的敌军猛不防半中腰冲进一支中国军队,一时弄糊涂了,不知是被中国军队打了埋伏,还是被中国军队包围,一时慌得不知所措,前后的敌人都向钟毅的部队围了上来,密集的枪弹像雨点般飞来,钟毅身旁的士兵一个个都倒在了血泊之中……
经过一场混战,钟毅身边只有十余个士兵了,他们簇拥着师长退到唐河边上的一片芦苇丛中。眼见湍急的河流拦住了退路,不远处一队敌人的骑兵又向芦苇丛中搜寻而来,钟毅知道最后的时刻到了,他从容不迫地席地而坐,掏出了笔和纸准备写一首:"绝笔诗"
他铺开稿纸,稍一沉吟,提笔写道;"笑对屠刀意无穷……"刚写下一句,只听呐喊和枪声大作,护卫着他的十几个士兵和冲过来的敌骑兵拼死相搏起来。
一个敌骑兵嚎叫着举着明晃晃的大刀向钟毅冲了过来,钟毅抬手一枪,那个敌骑兵一声惨叫栽下马来。另外几个敌骑兵闻声,又龇着牙嚎叫着举着马刀向钟毅冲了过来。钟毅只剩 下一颗子弹了,他站了起来,高昂着头,将枪举了起来,对准了自己。骤然间,芦苇丛中响起了钟毅那气贯长虹的歌声:"壮士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一敌骑兵惊得不知所措地跌下马来。
随着悲壮激昂的歌调,"叭"一声枪响,钟毅和着歌调的余音,一起消失在茫茫的天地之间……
八
夜已经很深了。李宗仁仍站在那幅五战区作战形势图前,不停地抽着烟,眉头深深蹙在一起,神色十分严峻,他在思虑一个十分严峻的问题:八十四军在随县的高城、历山、唐县镇一带阻击敌人后,按计划其两个师撤退到枣阳,又对进逼的敌人进行了顽强的阻击,以便让友军更好地完成反包围部署。然在枣阳阻击敌人一天后,由于抵敌不住,已于今天向邓县、新野一带退去,明天如果尾迫八十四军的敌大队骑兵在路过邓县、光化、襄阳三县交界的石桥时,得知离老河口只有五十余里,可能会突发奇念,突然渡过排子河,向老河口奔袭而来。那长官部不仅将受到威胁,对整个战区的士气也会受到影响。看来,不得不防患于未然啊!而此时,留在老河口城内的部队仅只一个警卫团,要想挡住敌二干余骑兵是不可能的,迅速从外地调集部队回来拱卫老河口,一是可能来不及,二是可能打乱全局的部署。
蓦地,李宗仁的眼睛一亮,盯在了地图上一个离老河口三十余里的"半山坡上"。半山坡是一个不大的山丘,因四周是一片开阔地带,加上半山坡的刺槐丛生,故显得坡陡林深。敌人从排子河渡河突袭老河口,必定要通过半山坡,如果将警卫团事先埋伏在半山坡上,敌人经过半山坡遭伏击后,肯定会以为我早已设下埋伏圈,而又不知我到底有多少部队的底细,定不敢贸然而进,必然后撤。
"嘿嘿!想不到我李宗亡:也要唱一出"空城计"了!"
李宗仁定下了大计,甩掉烟蒂,立即命令警卫团连夜赶到半山坡埋伏好,亲自叮嘱警卫团长,如敌人一进入埋伏圈,火力一开始一定要集中、要猛、要呐喊、要吹冲锋号,使敌人弄不明白我到底埋伏有多少部队。
警卫团出发了,李宗仁这才安然睡去。
"鬼子已经到了薛集,离老河口只有四十里了!快跑到河西去啊!"
一大早,这个令人毛骨悚然的消息就在老河口全城传开了。一时间,一些刚开门的店铺又纷纷关门,一些老百姓则慌慌张张地在家中打包袱,准备逃往河西的山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