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真好
午后走出楼门,“天气真好”四个字就浮现在心头。是啊,天气真好。紧接着就想,单单这四个字,太贫乏了吧?应该多想一些词语出来,譬如,春光明媚,春风和煦,春意盎然,春色宜人,春和景明,等等。若这时下起雨来,可以说和风细雨,春风化雨,细雨如丝。再过些天,树木绿了,花儿绽放,可以说万物复苏,万木争荣,郁郁葱葱,繁花似锦,绿草如茵,草长莺飞,莺歌燕舞,万紫千红,花团锦簇,花红柳绿,姹紫嫣红,抽枝展叶,花枝招展,桃红李白,蜂飞蝶舞,鸟语花香……然后就是春花作物,春华秋实,云云。
多一些形容词,是小学语文老师的基本要求。再附加几句古典诗词,更能显示文人摇头晃脑的派头:
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迟日江山丽,春风花草香。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春风又绿江南岸,明月何时照我还。等闲识得东风面,万紫千红总是春。
天气好了,心情顿时也好了起来。那么,天气和心情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呢?能不能说天气好心情就一定好,天气糟心情就必然糟?据专家讲,一个人性格的形成,和他所生活地区的气候有直接关系。长期生活在热带的人,性格暴躁易怒;纬度高的寒带,气候寒冷,阳光稀有,是抑郁症的高发区;气候湿润、万物生机盎然的水乡,人会多情,反应机敏;草原上的牧民性情豪爽,山区的人性格率直。精神治疗专家的研究表明,人的情绪或多或少地受到天气的影响,一个人对天气变化,特别是坏天气的刺激反应强烈,就会表现出种种不适症状:疲倦、身体虚弱、健忘、眼冒金星、神经过敏、情绪低落、工作提不起精神、效率降低、睡眠不好、偏头痛、注意力不集中、恐惧、冒汗、寒战、没有食欲、尿频、感觉器官障碍、肠胃功能紊乱、神经质、易激动、心跳加快、晕倒、痉挛、骨头疼痛、脊柱错位以及手术刀疤疼痛,等等。
果真如此的话,人世间的诸多争执是否可以归咎于天气呢?天色阴暗,促使心灰意冷,乃至气急败坏,于是,很简单的一件事情办砸了,莫名其妙地发起火来,夫妻因此离婚,官员糊里糊涂地签发文件,军事领袖宣布进入战时状态……世界卫生组织的一份资料表明,1982-1983年的厄尔尼诺现象使全球大约10万人患上了抑郁症,精神病的发病率上升38%,交通事故也至少增加了5000次,究其原因,是全球气候异常和天气灾难超过了一部分人的心理承受能力。
上面只是谈论天气对心情的影响,反过来会如何呢?人们情绪高扬时,遇上暗无天日的景况,不也常常别出心裁吗?这样一来,问题就转变为:既有的心情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人对天气的感触?迎面而来的天色又在多大程度上影响到人的心情?回到开头的话题,当我走出楼门,“天气真好”四个字脱口而出时,是描述的成分多,还是感叹的因素大?汉语中的句子包括四种类型:陈述句,疑问句,祈使句,感叹句。“天气真好。”这句话只能是陈述句或感叹句。为了更像感叹句一些,可以说:“天气真好!”或者:“天气真好……。”当然,我们可以把这句话既看做陈述句,也当做感叹句。这个时候,陈述句和感叹句的确不是那么好区分。如果我坚持这句话是陈述句,那么,感情色彩显然被搁置了;如果强调它的感叹性,那么,客观的一面又被舍弃。哲学里有一句人云亦云的话,主体和客体、主观和客观相统一。
人类文化从气质上讲,无非乐观主义和悲观主义两种类型。个体的性情也可以如此划分,具体的表现则因时因地而异。我们很自然的一句话,一个动作,都是人类文化整体中的个案,可以说是既有个案的新表现,也可以说是新拓展。所有的个案都是因为整体才得以指认,获得意义。这并不意味着我们无所作为,而是说,只要我们承认自己是人,前辈和祖先也是人,那么,我们和他们就没有什么根本性的不同。我们都是人,就此而言,历史没有进步。就像油画,画家不论怎么调配,还是那几种基本的颜色。但就是在对色彩的运用中,大师和花匠的区别一目了然。
关于天气,自古以来已经有太多的描述和形容,我们还能怎么说?诗意的、思辨的、分析的,描述的、叙事的,小说、诗歌和散文,内心的情绪和外在的景物,我们还能怎么书写?这是每一代人、每一个人都始终面临的难题。
Awaken
大概读小学时,我们就知道这样一个说法:中国是一头沉睡的雄狮或者巨龙,它一旦苏醒,必然令世界震惊。我们还被告知,这话是大名鼎鼎的法兰西皇帝拿破仑说的。长大之后,我好像在哪本书里看到准确的原话:“看着中华帝国,让它沉睡,因为一旦这条龙醒过来,世界将会发抖。”前两年,我又看到这样一个说法:法文或其他语言的任何第一手资料,都不曾记载拿破仑说过这句话。当然,晚清时期的确流传类似的预言,只不过发明权归基督教传教士,它的流行,则要归功于先后担任过驻英、驻法和驻俄公使的曾纪泽。他是曾国藩的长子。
拿破仑有没有说过中国是“沉睡的巨龙”,这不要紧,要紧的是晚清以来的国人相信有这么回事。欧洲在拿破仑的统治下已经觉醒了,尽管中国还没有醒,但有拿破仑那句话,中国潜在的、可能的强大就不言而喻了。看看觉醒的欧洲,想想拿破仑的恐惧,觉醒后的中国会有多么强大,就可想而知了。
拿破仑是典型的英雄形象。国人以为他谈到“沉睡的巨龙”及其苏醒后的景象,那么,拿破仑和国人之间,事实上构成了唤醒者与被唤醒者的格局。在被拿破仑唤醒的过程中,国人唤醒了自己。
“觉醒”作为20世纪初年知识精英的普遍诉求,从刊物的名称即可看出。1906年,秋瑾创办《中国女报》,倡议将“黎明的光亮”洒向沉睡中的女性,用“第一声晨钟”唤醒她们。妇女一旦被唤醒,就能成为革命的“领导者”和“醒狮”。1920年,天津妇女爱国同志会创办《醒世周刊》。此后几年,晨钟、晨曦、鸣鸡、晨学会,成为都市日报的文艺副刊的名称。觉醒体现在各个方面。1920年,上海同济医学专科的学生创办《自觉月刊》,致力于推进科学研究精神;北京农学专科的教职员创办《醒农》学刊,旨在“唤起农民”、“改良农业”。1923年,广东平原县农民合作社也创办了一份题为《醒农》的刊物。1924年,**********创办《醒狮》杂志。
在各种版本的历史教科书中,一部从鸦片战争到20世纪上半叶的中国历史,都被描述为从帝国的幻觉和昏睡状态到现代中国的“觉醒”过程。这些版本的具体内容各有不同,但都具有明显的线性论色彩。相比之下,叶楚伧1923年的《中国睡狮》一文值得关注。当时,他是国民党中央宣传部长,在为《民国日报》撰写的这篇社论中,他先是回顾了中国这头“睡狮”如何在共和革命中苏醒过来:
民国临时政府在南京城里时,整个国家都发出了欣喜的呼叫;它的精神臻于最高状态。于是,它完全像一头睡醒了的狮子。
遗憾的是,临时政府很快解散,国家政权由革命党人之手交给了旧官僚。
因此,仿佛睡狮只是打了一个哈欠,稍微伸伸手脚,复又归于沉睡。
此后又是十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叶楚伧对它的情况颇为疑虑:
它真的在沉睡么?这只熟睡的动物真的是一头狮子么?从那时起……这头睡狮就变成了一只睡鼠。
唤醒就是教育,让群众明白自己的“真正”利益所在,以及自己在政治领域的“真正”代表。1921年2月,蔡和森写到:
马克思的革命学说完全立于客观的必然论之上。革命既是必然的,然而我们无产阶级的觉悟者何以要去唤醒同阶级的觉悟呢?(一)因为我们自身既已觉得痛苦之所由来……便惨然不能终日。(二)对于同阶级的人有同病相怜的同情。
孙中山逝世前,回顾自己的革命生涯:
文致力国民革命凡四十年,其目的在求中国之自由平等。积四十年之经验,深知欲达此目的,必须唤起民众。
鲁迅则思考了另外一个问题,他在《娜拉走后怎样?》一文中发问:
然而娜拉既然醒了,是很不容易回到梦境的,因此只得走;可是走了以后,有时却也免不掉堕落或回来。否则,就得问:她除了觉醒的心以外,还带了什么去?
依照鲁迅的意思,“倘没有看出可走的路,最要紧的是不要去惊醒他。”
******在1944年提出,在做群众工作时,“我们必须从他们的需要而不是我们的愿望出发”。
有许多时候,群众在客观上虽然有了某种改革的需要,但在他们的主观上还没有这种觉悟,群众还没有决心,还不愿实行改革,我们就要耐心等待;直到经过我们的工作,群众的多数有了觉悟,有了决心,自愿实行改革,才去实行这种改革。
Grasp
Grasp,掌握,把握,就是一把抓住,提溜起来,捏住它的脖子,追问它,逼问它,让它自己说说看,究竟是什么意思,有什么用途。
这么说的时候,我做了两个手势,一个是抓,一个是捏。
这学期的课上,我第一次做如此鲜明有力的比划。学生笑了,我自己心底也隐约笑了。
一直以来,我很羡慕那些善于比划的人,讲课,做报告,甚至是闲谈,都能配合以恰当的手势、眼神和体态,形象地表达思想。比划不是可有可无的,甚至不能看做言语的补充。比划就是言语,言语的基本组成部分。因为有模有样的比划,言语得以圆满地完成。
Grasp是谈论学习和研究的区别时,突然映现在我的头脑中的。所谓学习,当然是仰着头,抬头仰望,古代圣贤的著作,现代英雄的名言,还有各种各样的领导讲话,这些都需要学习,我们谦虚、谦恭、谦卑地聆听、体验、领会。作为平常、平凡、平庸的小人物,我们头脑愚昧,思想无知,却奇怪地懂得相信,知道尊崇,付诸笔头,就是“××曰”、“××指出”或“××教导我们”。现在的文章中,“曰”改头换面为“说”、“认为”和“提出”,“指出”和“教导”隐形遁迹,但叙述者谦卑的心态依然,每每读到类似的句子,一幅幅谦卑的脸面就跃然纸上,可怜巴巴地点头哈腰。
我们是做研究,不是学习。所谓研究,就是我们自己是主体,被研究的东西是对象,它要服从我们的需要。这不是说,我们想听什么就让它说什么,想让它说什么它就能说什么;除非我们出现幻觉,把一切言语都转换为自己的心声。而是说,我们不会无缘无故地抓住某个东西,它走进我们的视域,可能具有这样那样的偶然性,但从一开始,它就是我们所处的情境和语境中的产物。它出现了,它来了,它就是我们存在的一部分。某个伟人说过,没有抽象的主义,只有具体的主义。意思就是说,主义总是我们的主义或你们的主义或他们的主义,孤零零的主义是没有的。
一个东西出现在我们的生活中,一般来说,是我们既有的生活出现了问题,出现了危险,当然,也可能是出现了较多的百无聊赖。但无论怎样,都意味着既有生活中出现了空洞,也许我们不曾意识到,但当我们为某个外在的东西所吸引,关注它的举动时,毫无疑问,或大或小的空洞存在于我们的思想与生活之中。换言之,我们也不可避免地坠入空洞之中。
Grasp就是这个时候的必然举措。一个外在的东西出现了,在出现的那一刻,“外在”这种修饰就很不合适。它一经出现,就不再外在,而是内在。它属于我们,我们也属于它。我们瞩目,希望抓住它,最初的动机与其说是控制,不如说是求助。抓住它,让它为我们服务,让它拯救我们。
即使这个世界上存在救赎和救赎的神灵,也不是主义、思想和理论的本分。没有哪个主义生来赋有拯救我们的使命。我们必须抓住它,强迫它,怀着求助的急切强迫它。因为急切,所以不甚得体,乞丐般的脏手蹭到它洁净的衣衫,过分用力时,甚至会把它的外套扯掉。
溺水的人随意抓到什么,都会死死不放。我们抓住一个主义,自然希望它快快开口,告以救济良方。也许是它还来不及开口,也许是我们求生的心切,捏住主义的脖子成为当然之举。
抓的动作,捏的动作,和它能说出什么之间,有一种耦合。所以,怎样抓,又怎样捏,怎样掐,在相对从容的时候,还需要认真琢磨。
Grasp就是这样。
“升班”与社会主义
1903年2月15日,马君武撰文《社会主义与进化论比较》,有这样两段:
社会之进步也,则犹学生之升班也。社会之由野蛮进于半文明,由半文明进于文明也,则犹学生之由小学进于中学,由中学进于大学也。故学生无不升班之理,社会无不进化之理。
世界之国民,常彼此互为先生,互为弟子,相师焉,以进于善。世界各种之制度,则犹学堂之教科书也。社会每进一步,则往日之制度必废除焉,而不复用。譬之,学生既升至甲班,则必不复用乙班之旧教科书也。既明此理,则可知现在争利之制度乃旧教科书,而社会主义乃新教科书。学生之每升一班也必喜,每读一新教科书也必喜,此其所以为良学生也。今此之人,奈何恋恋于今世争利之旧制度,百计思所以保存之,若有深惧于社会主义之新制度者,然吾窃惜其智识出于寻常学生之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