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一次电话里,父亲为封面设计,足足对我埋怨了一阵。当然,不是埋怨我,是埋怨他很期待的那个画家。画家在晋南小城有些名气,业余从事书籍的装帧设计。他提供给父亲的第一个封面,很是简单,就是以某一种纯颜色为底,并且说,这是目前最时尚的风格。父亲说,我不懂时尚。画家说,我只会时尚。父亲说,哪怕有片树叶也好。画家说,那你自己添加吧。父亲说,我是会画画,可这是让你来设计啊。听父亲转述这些对话,我不禁笑了。
在读书的过程中,我不时会回到封面上来。书中文字的读解会影响到对封面的感觉,再度面对封面,也会对刚刚读过的文字有别样的感受。文字和封面相辅相成。一些时候,优秀的文字可能掩饰封面的不足,读者沉浸在文字造就的氛围中,以至于淡忘了封面。一些时候,我们也会为封面和文字的背离感到悲哀,越是为文字感动,就越是对封面不满,或者,越是对文字生气,就越是为封面喊冤。
一本喜爱的书读过之后,反过来倒过去,颠三倒四,随意翻开一页,都是那样的自如,那样的亲切。一本书就是一个整体,封面、扉页、封三、封底,书名、目录、字体、行距,所有的一切汇聚在一起,构成了一本书,其中任何一项的细微变化,都会影响我们对书的印象。
对一本书的爱,最终会回到封面上来。一本书认真地读过三遍、五遍之后,可能很难再一字一句地从头读到尾。很多时候,我们只是一次又一次地凝视着封面,然后径直翻到书中的某一页,然后再回到封面上来。或者,隔三差五会想到它,不一定为了阅读,只是想起它,就会有特别的感动,特别的满足。
很多年后,书中的具体内容或许模糊不清,对封面的记忆却依然栩栩如生。
它是永恒的图像。
朱弦三叹
读过《阅读马克思的三种方式》、《书写马克思的三种方式》一类文章的朋友都不难体会,我喜欢“三”这个数字。“三足鼎立”表明了“三”的稳定性。我喜欢“三”,主要是基于感觉递进的意义,也不乏对三足鼎立的信赖。譬如读书需要读三遍,读到第三遍才真正有所印象。
因为书名或别的缘由,一本书突如其来地映入眼帘,此前漫不经心的态度遂一改而为恭敬,对作者对文本,也是对历史对文化。小心地把书捧在手中,像是教徒捧着经文。过于虔诚,就对自己的资质发生怀疑:我能读这样的书吗?我的阅读会不会让作者觉得委屈乃至侮辱?但愿望迫切,急不可耐,想急急忙忙地了解究竟,把握作者的意图和文本的美妙。囫囵吞枣,顾头不顾尾,捡了芝麻丢了西瓜。在第一遍阅读时,这是很普遍的经验。为某个词感慨,为某个意向感动,为某个情节莫名其妙地感伤,或者击节叫好,或者哑然失笑。这都是习以为常的事。
除了说好,好,就是好,一遍读后合上书,我没有更多的字词来表达心情。词汇是我的弱项,词汇贫乏是我的一大缺点。第一遍读后尤其如此。像是读了,又像是不曾浏览。把书合上,它就好像与我无关了。好在哪里,怎么个好法,似乎能说出个一二三来,又似乎无言以对。于是想着读第二遍。
第二遍伊始,照例有些拘谨。那书在感觉上还是作者的,透过文字空隙和页边的空白,他远远地打量着我,不冷不热,好像从不认识我。当然,这些都只是我的多愁善感。章节目是接触过了的,字词是温和的,我甚至有诸多的感动。距离迅速地消弭。相比较第一遍阅读,这次多了耐心、重心和一以贯之的好奇心。似缓似疾,亦缓亦疾,偶尔的停留之后是眼睛迅速的游移,继而又是目不转睛,细心品味。一切都在向中心地带聚集,文本的中心和文本所依附的文化的中心,中心主义的中心,抽象的中心。
在阅读过程中,整体的感觉渐次跳跃出来,渐渐地积累,环绕,形成一个又一个同心圆。内外相映,前后照应,厚重厚实的体会油然而生。多了整体和总体,细节上却也多了朦胧和模糊。欣欣然,又若有所失。仿佛一切都在掌控之中,摊开手掌,却没有一粒细沙流落。
第三遍就从容多了。携带着此前的阅读经验和问题意识,再度面对封面上的名字,竟然感觉到作者的坦然和相承。一字一句,一行一页,一节一章,既各自独立,又相得益彰。第一遍的支离破碎和第二次的整体化,而今融会贯通,怎么看怎么对,随意抽离出一段来,都能在文本的结构中加以把握;单个的字词在文本的总体得以落实,文本的总体呢,又能够在任意一个字词上获得寄托。
立体感全面建立起来。无论把书平放着,竖立着,还是斜倒着,它都是那么卓尔不群。把书轻轻合起,放在书桌或者插在书架上,它就那么静静地矗立着,不动声色。遥遥相对,距离似有似无,书还是书,我还是我,一切似乎不曾改变。
但是毕竟,静悄悄的革命发生了,一切都已无可挽回。
抵制阅读
从阅读的角度看,书大致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是单看其书名或封面就丝毫不能引发你兴趣,一种是你愿意阅读,阅读之后也有所收获,但却无意或无需再读,还有一种,就是抵制阅读。
抵制阅读肯定不是作者的初衷。没有哪位作者抱着抵制阅读的目的来写作。所谓抵制阅读,一般说来,就是不好读、耐读,经得起翻来覆去地读。这样的书,很能考验读者的智识和耐心。希望轻巧地接近它的读者,会失望,会烦恼,乃至绝望。
这样的书,或者貌似封闭,你左奔右突,也难以发现突破口;或者杂乱无章,你绞尽脑汁,也无从梳理出接近它的路。可是,只要是业已写就的书,拒绝阅读不是它的本意,也不是它的目的。它在等待,在期待,等待和期待着对抗性的阅读。
富有力度的阅读总是对抗性的,只有顽强地和文本对抗,才能艰难地向前挪动,一步步地接近它。在这个过程中,文本中的字词句开始闪亮,像是列队的方阵,号角声起,开始亢奋起来。它们的动静取决于整个战场的阵势。
战争的最终解决,凭借的不是妥协。促使双方坐在谈判桌旁的,是力量的对比。即使双方通过战斗意识到旗鼓相当,那也是一种收获。针对抵抗阅读的书,需要用小锤子敲打,这样的敲打每次都会有新的收获。
翻来覆去的阅读
一本书让你翻来覆去地阅读,一定是因为有趣,因为深刻,因为执迷不悟。
你喜欢的书,向来是有趣的那种。乏味的书你是没有耐心的,连扉页都不会多看一眼。
毕竟是做理论的,读来读去,还是喜欢深刻一些的书。这深刻,不是故作高深的那种,不是矫揉造作的那种;是“浓妆淡抹总相宜,深深浅浅皆关情”的那种,是“远看山有色,近听水无声”的那种。
每次好像都读懂了一些,体会却相去甚远,云里雾里,大致的轮廓是有那么一些,却总是朦朦胧胧。或许是因为过于执迷吧,所以不悟;也正是因为不悟,所以又是执迷。
于是,从前言到后记,从目录到文献,需要翻来覆去地读。
随意翻开一章,一页,细细读过,然后向前或者向后。这种随机的、跳跃式的阅读,往往比按部就班的阅读更有成效。
一些时候,你甚至把目光滞留在后记上。后记里能有什么呢?无非是交代一些相关的事项,与本文无关。而你,恰恰要在最是无关的地方,寻找那相关的一面。
若是翻译过来的书,附有术语的中英文对照表,你照例目不转睛地浏览,像是端详一幅画。
语文的重要
若不说,别人怎么知道你有心思?若不写,别人怎么知道你有想法?何止别人不知道,恐怕你自己也不会知道的吧。我常常对自己这么说,对学生这么说。
语文的历史和重要性不需要我来重申。我不会比历史学家说得更多,也无法比语文学家说得更好。自踏入人世的那一刻起,听说读写就是我们的第一堂课,父母和亲人喋喋不休地说话,我们起初一定是什么也不懂得,只看见他们的嘴唇在动,只听见莫名其妙的声音,我们欢喜着,稀里糊涂地张望和倾听。渐渐地,我们懂了,一点一滴地懂了。那言词间流露的是爱,声音里传递的是情。人世间的爱与情,通过父母亲人张张合合的唇,展现给我们。
我们模仿,咿呀学语,父母亲笑了。许多年后,父母依然记得我开口说第一个词的情景。那在人类学看来自然得不能再自然,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事,在父母的眼中无异于奇迹。宝贝会喊爸爸了,会叫妈妈了,这是多么的令人振奋。也许,只是从那时起,我们才真正成之为人。人,就是那会言语的小动物。这么说,并不是歧视具有语言障碍的儿童,也不否认所有的动物都有其言语方式。无论怎样,言语是人世间交往通讯的基本方式,和其他的动物相比,人的言语自有其特点。
从字到词,从单一的词到合成词,到不是句子的句子,再到完整的一句话。父母从来都懂得孩子在说什么,比孩子自己都明白。由于父母的明白,孩子很快就聪明起来。
看图,识字,读书,作文。从幼稚园到小学,从中学到大学,听说读写的基本能力,就这样培养出来了。学校就是教听说读写的。当然,大学里的听需要理论的根基,说需要思想的熏陶,读有一套又一套的充斥着本体论的方法,写更是这个规范那个要求。如果说此前所有的听说读写都在常识的轨道上滑行,那么进入大学后,听说读写成为专业行为,不同专业有不同的方式,以至于文科和理科间,甚至文史哲间,都相去甚远,不必等到大学毕业,差别就一览无遗。和不同专业的学生在一起,音是知道的,意思却不甚了了,自己说的简单清楚,听者却满脸的困惑。
说得远点,民族间、国家间的困惑和矛盾,也就是听说读写上各有千秋,难以通融。于是,理解成为渴求,交往理性成为哲学家的首要议题……
打住,还是回到个人这个层面吧。民族宏大,国家高深,我可不敢信口开河。对普通人来说,倾听是重要的,听他人的话,听自己的内心。不能侧耳倾听的时候,就朗读、诵读、默读,古人和前辈的教导大都记录在册,翻开历史的案卷,那静默无语的文字里,也似乎有声音的波动。听过了,读过了,或者在听与读的过程中,我们就想说点什么,写点什么。如果说听与读更多地出于历史性的礼貌,那么,说与写,更是生命本能的冲动。
检查有检查的写法,情书有情书的样式,小说有小说的风范,散文有散文的理路。这些暂不去理会,对普通人来说,想说就说点什么,哪怕语无伦次,毕竟,我们都不是专业的演讲者;想写就写点什么,哪怕杂乱无章,毕竟,我们都不是下笔千言的作家。要斟酌,不要雕琢,要修辞,不要伪饰。真诚最好。
一定要说要写。我常常对自己这么说,对学生这么说。说和写要成为习惯,一如饮食和睡眠,一日三餐,8小时睡眠,没有谁会觉得多余或重复。每天都得说点什么,哪怕自言自语,也得写点什么,哪怕东拉西扯。能力是在具体的做的过程中培养出来的。只有开口说了,才能知道自己说的是多么有趣,动笔写了,才能知道自己竟然能写出那么精深的话来。
相信自己。事情总是比我们以为的美妙,表达、表现和表述中愈见生命的光彩。
写作的现代性
写作是一件困难的事。每天都在走路,在读书,在说话,在若有所思,总之,经历经验体会始终在继续,可一旦坐在电脑前想写点什么,却乱糟糟一团乱麻,甚至稀里糊涂空空荡荡。写作就这样成为难题。
没有线索,这是我反思的第一个结果。所谓头脑清楚,就是有明确的线索,可以弯曲,可以扭曲,但线索必须得有,这样,就有轨迹可循,顺着它,或者逆水行舟,都很容易,洋洋洒洒,下笔万言。
那为什么提不出线索呢?缺乏力度。反思由此深入了一层。线索不是自然而然,天经地义,与生俱来的东西,它需要提炼。一个字,一个词,一个短句,仅此足矣。头昏脑胀的时候,浑浑噩噩的时候,无所适从的时候,就是因为抓不住那个恰当的字眼,它像是在深海里,又像是在空无的风中,无影无踪,只能徒然地伸出手去,又无奈地落下。
提炼需要力度,情感的力度,思想的力度,个性的力度。修心养性,天人共鉴;有张有弛,高屋建瓴;倾耳注目,山高水长……而我,这些力度都不具备。就像写的字一样,都是软趴趴的,不会精神抖擞,更没有趾高气扬的劲头。
如何能培育力度出来?这是很大的一个问题。那些卓越的人们给我们诸多启示。读伟人的传记,英雄的传记,任劳任怨的普通人的传记,感受最多最深最明显的,就是他们言行举止中透显的力度。个子不需要很高,块头不需要很大,装束不需要很高档,即使眼睛小一点也没有关系,力度就是力度,它能把读者全部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小时候我们惯于区分好人和坏人,随着年龄的增长,力量、强力、暴力、权力,一切与力有关的词汇和现象凸显出来。再大的道理,也不得不在体魄强大者面前屈居下风;再优雅的民族,也不得不在船坚炮利面前落荒而逃;再温顺的民众,也不得不忍受滥用权力者的无端盘剥……所谓“落后就要挨打”,“枪杆子里出政权”,都说的是力的重要性,力是唯一的理由,也是全部的真理。尼采在上个世纪中国的流行,鲁迅对尼采的青睐,80年代青年大学生对尼采的朝拜,既是个体的需求,也是社会的渴望。“国富民强”是引言,也是脚注、文中注和尾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