咨询师:你认为我是通过阅读《孤儿泪》来了解你受了多少苦、你的感受、你是谁吗?这太简化了你吧?从我个人来说,我对这些并不感兴趣。你知道为什么?我不可能靠阅读该死的书来了解你,除非你愿意谈自己,谈你是谁,这时我会着迷,我会加入。但你不想这样做,是吗?你会被自己所说的话吓倒。现在轮到你讲了,老大。
在这次咨询中,咨询师用了自我揭示的技术,明确地告诉了来访者:“在咨询师的外衣下,我和你一样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会因为你的批评彻夜难眠。我经历过各种人生创伤,参加过越战,在战争中眼睁睁地看着好友离去;我有过深爱的人,眼睁睁地看着她在癌症的折磨下离开人世。你是一个比我聪明、比我有深度的天才,但你从书本上得到的所有知识无法代替你去体验,无法代替你去成长。剥去天才的外衣,你其实是个被生活经历吓得瑟瑟发抖的孩子。你没有任何安全感,所以你不敢暴露真实的自我,甚至不敢全心地爱别人。如果你愿意敞开心扉,就像我现在所做的一样,咨询可以做下去;如果你决定封闭自我,咨询无法进行。”
聪明的Will完全能够理解Sean的一番苦心。其他咨询师都是带了角色和标签来对他做咨询的。Sean是第一个对他毫不设防的人。正因为Sean毫不设防,所以他看到了在Will防御的外衣下,其实是一颗脆弱的心,非常害怕受到攻击,非常没有安全感,所以用攻击别人的方式来自我保护。“你只是一个倔强的孩子,一个狂妄的傻孩子。”这样的定位对Will来说是全新的。他将在这种定位面前剥去自己带刺的坚硬外壳,开始安心地做起孩子,而不是一个处处完美的天才。
这次咨询最重要的是开始建立双方信任关系。Will破天荒地没有油嘴滑舌,没有嘲弄,没有犀利,而是内心被触动,陷入沉思。
第三次咨询:沉默是武器——谁先开口谁就输
第三次走进咨询室,Will还是那种大大咧咧、天不怕地不怕的架势,而且穿着建筑工地上的工作衣服,布满尘土。坐下后掏出烟要抽。Sean说:“别抽烟。”Will顺从地把烟放回去,一言不发,开始打量四周。Sean也一言不发,忧心忡忡地看着钟,咨询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走。两个人在沉默中坐满了一个小时。
当Sean跟Lambeau教授说起这次咨询时,Lambeau非常不能理解:“就这样沉默着坐了一个小时?这跟小孩玩的盯着看的游戏有什么区别?”而在Sean看来,这次咨询是有意义的,Will知道了一个重要的咨询规则:“如果我不想讲,没有人强迫我讲。在咨询中我是拥有主动权的。不用争夺,不用打倒咨询师,我就可以拥有这个权利。”这是建立Will安全感的重要步骤。所以Sean在整个过程中只对Will的抽烟行为进行过干涉,其他时间保持沉默,等待Will主动。Will曾经像一头被猎人追捕的豹子,惊慌地来咬追捕的人;而现在,他像一条小溪,可以自由决定自己的流向,咨询师只在岸上跟随着他。这让他有安心感。
沉默的一个小时,并不是浪费时间。它有深刻的含义。有些咨询师在结束前5分钟会和来访者探讨“沉默”,如沉默时的想法,对沉默的感受等。
第四次咨询:接受不完美——那些小事让我怀恋妻子
第四次咨询又是以两人的一言不发开场,只不过咨询师在轻松地吹口哨。后来,咨询师开始打瞌睡。而Will一直转动着自己的眼睛,犹豫着是否要开口。终于在Sean头一点一点的睡梦中,Will开始讲一个关于飞机的笑话。Sean马上精神抖擞地醒来参与谈话。笑话只是一个缓和气氛的前端。Will开始讲起自己的爱情,非常私人性的一个话题。虽然他口口声声说自己知道该怎么做,但他还是流露出自己的不知所措:“她非常完美。我没有给她打电话,因为我不想破坏她的完美。”Sean指出:“也许你只是不想破坏自己的完美。这是一种极棒的哲学,可以一辈子不用认识任何人。”Sean看到Will的不安全感来自于害怕人们认识到他的不完美,因而逃避跟这个世界的接触、亲密接触,他又一次用了自我揭示:“我妻子去世两年,但在我回忆当中的都是她的一些小瑕疵,如她爱放屁,有一次甚至把自己臭醒……”Will哈哈大笑,在他的开怀中,Sean郑重地告诉他:“不完美是好东西,它能让我们选择谁进入我们的小世界。你不完美,你认识的女生也不完美,但关键是你们能否完美地匹配。这就是亲密关系的实质。”Sean鼓励Will道:“你可以了解全世界的信息,但重要的方式就是去尝试。”Sean看到了Will想逃避的举动:一开始建立亲密关系,就会逃到自己的壳中。
在笑过后,Will开始把火力对准了Sean:“你考虑过再婚吗?”
咨询师:我的妻子已经过世了。
来访者:这是为什么叫“再婚”啊!
咨询师:她死了。(再一次用现在时强调,一语双关:世界上不会再有我妻子了。)
来访者:我想这是一种极棒的哲学,可以一辈子不用认识任何人。(把Sean说自己的话还给Sean。)
咨询师:时间到了。
这次咨询的重要意义在于:咨访关系中的信任关系已经建立,Will开始谈及自己的爱情。Sean借此触及到Will与他人建立亲密关系的障碍:害怕暴露自己的不完美,因为他有深深的不安全感。这一点在Will身上是系统性的,可以借由任何路径触及这个中心点。Sean有敏锐的洞察力,早已对此了然于心,但需要等Will自己提到时,才能触及。Sean选择了用温柔而坚定的方式来触及:他采用了自我揭示,向Will显示良好的夫妻关系是可以包容这些不完美的,但又犀利地指出Will要学会接受自己和他人的不完美。
在咨询结束时,Will开始对Sean做起咨询。只不过这一次他不是高高在上、挑衅地想要挑开Sean的脓疮,而是真心想帮助他,所以采用的语气和语调都是真诚的。Sean感受到这一点,并不拒绝,内心似乎也有小小的触动。
第五次:自我揭示——怎么知道爱上了一个人?
在这次咨询中,Will似乎对Sean和他妻子相识、相恋的经历特别感兴趣。Sean是个讲故事高手。他带着Will一起回到20年前那场有名的垒球大赛中,两个人都身临其境,抑制不住激动,在办公室里又喊又叫地重现当年球迷的狂热。当Will得知Sean为了和一个刚认识的女孩搭讪竟然放弃了梦寐以求、彻夜排队买到的球票时,他觉得不可思议:怎么可以为了一个刚认识的女孩就抛弃自己的朋友呢?怎么可以放弃这么千载难逢的看球机会呢?但Sean告诉他:“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即使为了照顾妻子放弃对退伍军人的辅导,即使守护病榻两年,只是觉得有点遗憾。”
看上去这次咨询一直在谈Sean和妻子的关系,其实是在解决Will的问题:“什么是真爱?怎么判断爱上了一个人?”Will在学习建立亲密关系。Sean深知这一点,所以他自我揭示和妻子的第一次相识,为爱情的付出。而在Will的价值观中:朋友义气应该是第一位的,爱情应该是第二位的。Sean没有刻意去校正他的观念,只是用放弃球赛、放弃心爱的心理咨询行业等行动,说明了自己是怎样做的。他没有建议Will该怎样做,但Will已有所触动。一层触动是Sean对爱的付出和对爱的投入,另外一层触动是Sean对他的自我揭示和开放。在咨询室中发生的当下的事件,是来访者和咨询师过去经验、观念和行为模式的碰撞。咨询师坦坦荡荡地与来访者分享自己爱的经历,向来访者树立了一个开放的榜样:“我可以做这样的分享,你也可以。我的分享没有让你不尊重我,你分享之后,你也会是安全的。”咨访关系的互动本身会让来访者受益。
第六次:面质技术的应用——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在第五次咨询结束后,Lambeau和Sean有一次讨论,Lambeau认为Sean应该和Will谈谈他的将来,为他指出人生正确的方向,而Sean坚持认为Will还没有准备好谈将来。他只有理清自己的过去才有可能谈将来。Lambeau急躁地催促,Sean认为:“指出方向是一回事,但操纵又是另外一回事。”咨询师不能操纵来访者,只有他自己愿意谈了,才有可能有进展。Lambeau看到的是Will的天才,Sean看到的是Will的动机。Lambeau有Lambeau的路,Will有Will的路,“为什么不给他时间让他自己来理清他将来想做什么”。
在这次咨询前,Will和他的女朋友闹翻,因为女朋友要他和自己一起去加州,而他担心去后被女朋友甩掉,因而先提出分手;Will和Lambeau教授闹翻,他不愿意做Lambeau教授认为有意义的工作。他来到咨询室,Sean问:“你有心灵伴侣吗?能够挑战你的人?触动你心灵的人?”Will列出了很多:莎士比亚、尼采、佛斯特、奥康纳、康德、洛克,但当Sean让Will列出活着的人时,他无言以对。他的防御心再次出现:“我没有接受那个工作,你少摆教授的臭架子。”Sean没有以牙还牙,只是说:“你知道我没有。”Sean想帮Will挖掘出他内心真正想做的事情,有激情的事情。Will争辩说自己做建筑工、修车工是很光荣的事情。Sean认可这一点,但用了面质:“你在哪里都可以做这种工作,为什么每天要乘坐40分钟火车到世界一流高等学府去打工?而且每天夜里回家还要做世界上只有两个人能懂的算术题?我看不到其中有什么光荣。”点出Will不愿意承认的自己对学术的追求。Will无言以对。
咨询师:你真正想做什么?
来访者:我想当牧羊人。
咨询师:真的?
来访者:我想搬到纳什买块地放羊。
咨询师:也许你该那样做。(一边起身去开门)
要自慰就回家去找条毛巾。
来访者:你在赶我?
咨询师:对。
来访者:时间还没有到。我不走。
咨询师:你不回答我问题,浪费我的时间。
来访者:我以为我们是朋友。
咨询师:游戏结束了。
Will站起身开始变得愤怒,开始对Sean进行人身攻击:“你这个糟老头,你自己有心灵伴侣吗?她是死了,你就不敢再为人生下赌注了?你输了,但有人比你输得还惨。”Sean没有回应这些,只是平静地说:“看着我,你想做什么?”Will一时间静默下来,什么也说不出来。Sean说:“对别人的事儿你都会有答案,但你自己却回答不上这么简单的问题。因为你不知道答案。”
Will离开了办公室。Sean采用了非常规的咨询方式:用赶走Will的方式表达自己的失望。但对Will这种类型的人来说,这种方式是有效的。在某些方面,他是思想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他永远有足够的理由让自己不去行动。另一方面,他自我防御的壳太厚,可以看到这个壳有些软化,但远没有剥离。只有采取冲击力较大的行动,才有可能触及外壳下面的那个Will。在咨询后他开始思索关于未来的问题。后来当他的好朋友说他是“抱着中了一百万的彩票却不敢去兑奖”,比喻他拥有天赋却不去做更有意义的事情时,他被触动得更深了。
第七次:从自罪感和不安全感中解脱出来——这不是你的错
第六次咨询是以Will听到Sean和Lambeau的争吵开场的。Lambeau要求Sean给Will更多压力,而Sean认为Will的防御机制是:逼得过急就会放弃,以免自己再次经历被别人抛弃的惨剧,以免自己成为失败者。两人在争吵中把Will的问题升级为两个人之间的问题:Lambeau指责Sean是个失败者,而Sean认为这是大家逼的,其实他并不认为自己是个失败者,所以他躲着不参加同学聚会。狂怒中的两个教授尴尬地看着Will推门而进。
似乎感觉到这是最后一次咨询。当Sean把Will的心理档案递给他看时,Will没有接档案,而是问:“你有那些体验吗?”他指的是遭受父亲虐待的经历。Sean先开始还推说自己在咨询中见过各种惨事,但Will坚持问他的个人经历,Sean终于承认:“我的父亲是个酒鬼,每次喝醉了都要打人。我就会激怒他让他打我,以保护妈妈和弟弟。”两个人心有戚戚焉。Will谈起自己和女友分手。看到Will情绪低落,Sean放下手里的档案材料,走到Will面前说:“孩子,这不是你的错。”
来访者:是的,我知道。(抬起眼睛看看Sean,又低垂。)
咨询师:看着我,孩子,这不是你的错。(又往前走一步,手还是插在裤子口袋中。)
来访者:我知道。(撇撇嘴,抬眼看看,又低头。)
咨询师:这不是你的错。(再认真地重复一遍。)
来访者:我知道。(带着一抹感谢的笑意看着Sea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