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总算被他戳死了,大小六只,全被他斩首断肢,拿到火塘中烧出了一股奇臭。他听见地坪中有沉着的脚步声,回过头,又看见丙崽娘若无其事地朝这边看了一眼,更冒出一股无名火。咬咬牙,把老鼠的尸灰泡在水里,全都喝了下去。
他脸发黑,感到丹田之气已尽,默坐一阵之后,出了门。
公鸡正在叫午,寨里静得像没有人,像死了。对面是鸡公岭,鸡头峰下一片狰狞的石壁,斑斓石纹有的像刀枪,有的像旗鼓,有的像兜鍪铠甲[5],有时像战马长车,还有些石脉不知含了什么东西,呈棕红色,如淋漓鲜血,劈头劈脑地从山顶泻下来,一片惨烈的兵家气象。仲裁缝觉得,那是先人们在召唤自己。
路边瓜棚里,冒出一张老人的笑脸。
“仲老,吃了?”
“吃了。”也淡淡一笑。
“要祭谷神?”
“要祭的。”
“要谁的脑袋?”
“听说……摇签罢。”
“摇签?”
“你吃了?”
“吃了。”
“哦,吃了的。”
双方不再说话。
山上的树漫天生长。从茶子坡过去,大木就多了。有些树上扎了篾条,那都是寿木。寨里的人很小就要上山给自己看寿木的,看中了,留个记号,以后每年来看一两次。但仲裁缝很少进山,也一直没来选过寿木,而且憎恶这一根根居心不良的鸟树。君子坐有坐相,立有立相,死也要有个死相,死得不能倒威。说死就死,准备什么?他捏着弯刀来的,要选一块好位置,砍出一个尖尖的树桩,坐桩而死,死得慷慨。他见过这样死去的人,前些年马子洞龙拐子就是一个,他咳痰,咳得不耐烦,就去死。死后人们发现树桩前的地皮都被十指抓得坑坑洼洼的,起了一层浮土,可见死得惨烈,死得好。载上了族谱。
他选了一颗小松树,用裁缝的手,不熟练地砍削起来。
五
本来要拿丙崽的头祭谷神,杀个没有用的废物,也算成全了他。活着挨耳光,而且省得折磨他那位娘。不料正要动刀,天上响了一声雷,大家又犹疑起来:莫非神圣对这个瘦瘪瘪的祭品还不满意?
天意难测。于是备了一桌肉饭,请来一位巫师。巫师指点:年成不好,主要是叫鸡精在作怪──你们没看见对面的那鸡公岭么?鸡头峰正冲着寨里的两垅田,把谷子都吃进肚子里去啦。
人们立即商议着要炸鸡头。这事牵涉到鸡尾寨。鸡尾寨也是个大寨,几百号人口,在寨前的麻石大牌坊下进进出出,主要以种鸦片为业,比较富足。出了一些读书人,据说有的成了大文豪,有的在新疆带兵,回乡省亲都是坐八人大轿。过年,寨里家家宰牛,有牛叫,牛皮商也最喜欢往那里钻。寨前一口水井,一棵大樟树,常有些娃崽在树下用小石块玩开山棋,人们一直把树和井当作男女生殖器的象征,常常敬以香火,祈望寨子里发人。有一年寨子里一连几胎都生的女崽,还生了个什么葡萄胎,弄得空气十分紧张。察究了一段,有人说鸡头寨的一个什么后生路过这里时,曾上树摸鸟蛋,弄断了一根枝桠。
从此两寨结下了怨恨。后来又有人说,那是马子洞与鸡尾寨有世仇,暗中着事,移祸于它。这段公案察无实证,不了了之。官府鞭长莫及,也不来过问,只是有次要修官道,来山里催过一次徭役。
听说鸡头寨要炸鸡头,却是确凿的了。鸡尾寨果然更是群情激奋。他们的田土肥沃,就是靠鸡屁股拉屎,对炸鸡头岂能不管?在岭上吵了一架,双方还动起手脚来,鸡头寨的后生撤回去了。
寨里还是很安静。有鸡叫,有牛铃铛的声音,或某个屋顶下冒出一句女人骂男人的声音,只冒一下,就被巨大的沉默淹灭了。丙崽摇摇摆摆地敲着一面小铜锣,口袋里有红薯丝,掏出来一两根,就撒落了三、四根,引来两条狗跟着他转。他对仲裁缝家的老黑狗会意地笑了一笑,又朝两棵芭蕉树哇地叫嚣了一声。近来他对祠堂有些好感了,大概没忘记那天准备砍他的头之前,他在那里吃过一餐肉饭。于是低压着头,朝那边一顿一顿地“冲线”。
几个娃崽在祠堂前玩耍,看见了他。
“视,宝崽来了。”
“他没有叔叔,是个野崽。”
“吾晓得,渠是蜘蛛变的。”
“根本不是,渠的妈妈是蜘蛛变的。”
“要渠磕头,好不好!”
“不!要渠吃牛屎!最臭最臭的,啊呀,臭死人!”
“哈哈!”
丙崽朝他们敲了一下锣,舔舔鼻涕,兴奋地招呼:“爸爸……”
“哪个是你爸爸?呸!矮下来!”
娃崽们围上去,捏他的耳朵,让他跪在一堆牛屎前,鼻尖就要触到牛粪堆了。
幸好来了一群热热闹闹的大人,才使娃崽们的兴趣转移,遗憾地一哄而散。丙崽还在那里跪着,半天发现周围已没有人影,他爬起来朝四下看看,咕咕哝哝,阴险地把一个小娃崽的斗笠狠狠踩了几脚,再若无其事地跟上人群,看热闹。
大人们牵来了一头牛,牛身上的泥片已被洗刷干净了,须毛清晰,屁股头的胯骨显得十分突出。牛嘴总是湿腻腻的,一挪一磨,散出胃里翻出来一种草料臭。但丙崽并不怕,对动物都不怕。
一个汉子提着大刀走过来,把刀插在地上,脱光上衣,大碗喝酒。那刀也令丙崽感到新奇。刀被磨洗过,刀口一道银光,柔顺而清凉,十分诱人。有凹纹的木柄被桐油擦得黄澄澄的,看来很合手,好像就要跳到你手上来,不用你费什么力,就会嚓地朝什么东西砍去。
汉子已经喝完酒了,叭地一声,随手把酒碗摔碎。拔起刀走过来,一跺脚,一声嘿,手起刀落,牛头就在地动山摇之间离开了牛身,像一块泥土慢慢垮下来,牛角戳地,戳出一个小土块。牛颈处像一个西瓜的剖面,皮层裹着鲜鲜的红肉。但没有头的牛身还稳稳地站了片刻。
娃崽们吓了一跳,他们不知道,这是一种战前的预测。当年马伏波将军南征时,每次战斗前都要砍牛头,如牛进,则预胜利,否则是失败。
“赢!”
“赢了!”
“杀他的鸡巴寨!”
牛往前倒了,汉子们欢呼起来。这突然的声音太响亮了。大有酒气了,丙崽吓得半边嘴唇向上跳了一下,咕咕哝哝。
他看见有一缕红红的东西,从大人们纷杂的腿缝中流出来。像一条赤蛇,弯弯曲曲地窜。蹲下去捏了捏,有些滑手。弄到衣上,倒很好看。不一会,满身满脸就全是牛血。大概牛血弄到嘴里有些腥,小老头翻了个白眼。
娃崽们望着他的脸,拍手笑起来。他不知道人们笑什么,也笑起来。
人影和人声更多了。丙崽娘也提了个篮子来,想看看牛肉怎么分。听人家说,不出阵的没有肉吃,正噘着嘴巴生气。一眼瞥见丙崽这血污污的样子,更把脸盘气大了。“你要死!要死啊!“她上前揪住小老头的嘴巴,揪得眼皮直往下扯,黑眼珠转都转不过来,似乎还望着祠堂那边。
“X吗吗。”
“又要老子洗,又要老子洗,你这个催命鬼,要磨死我啊!”
“X吗吗。”
儿子骂亲娘,似乎是很好笑的事。于是有些后生拍手,喷酒气:“丙崽,咒得好!”“丙崽,再咒!”“再咒!”……气得丙崽娘绷紧一脸横肉,半天都不正眼望人。
她把丙崽像提小狗一样提回家,当然少不了又是一顿好打。“死到个面去做么事?做么事!要打冤了,你上得阵?”
把丙崽一索子捆在椅子上,自己拿起三根香,掩门到祠堂里去了。
丙崽在椅子上睡了一觉。听见外面远远有锣声,接着是吹牛角号,接着就平静了。不知什么时候,外面又有嘈杂的脚步声,叫喊声,铁器碰撞的声音,然后又有女人的嚎哭……外面发生了什么事。
夜里,松明子闪闪烁烁,男女老幼,全都头缠白布,聚集在祠堂门内外,一眼看去,密密的白点,起起伏伏,飘移游动。女人们互相扶着,靠着,抱着,哭得捶胸顿足,天昏地暗,泪水湿了袖口和肩头。丙崽娘也陪着把眼圈哭红了,显得纯真了,有一张娃娃脸,不时用袖口去擦拭。她坐在二满家的媳妇旁边,缩缩鼻子,捉住对方的手,用外乡口音说:“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去也就去了。你要往开处想。你还有后,吾呢,那死鬼不知是死是活,一个丙崽也作不得个正人用的,啊?”
她说得确实诚恳,但女人们还是哭。
“打冤总是要死人的,早死也是死,晚死也是死。早死早投胎,说不定投个富贵人家,还强了。”
女人们还是哭出各种怪腔调。
大概想到了什么伤心处,丙崽娘拍着双膝,也大哭起来。白布条在胸前滑上去,又滑下来。“吾那娘老子哎,你做的好事呀!你疼大姐,疼二姐,疼三姐,就是不疼吾呀!你做的好事呀,马桶脚盆都没有哇……”
这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火光越烧越亮。人圈子中央,临时砌了个高高的锅台,架着一口大铁锅。锅口太高,看不见,只听见里面沸腾着,有咕咕嘟嘟的声音,腾腾热气,冲得屋梁上的蝙蝠四处乱窜。大人们都知道,那里煮了一头猪,还有冤家的一具尸体,都切成一块块,混成一锅。由一个汉子走上粗重的梯架,抄起长过扁担的大竹钎,往看不见的锅口里去戳,戳到什么就是什么,再分发给男女老幼。人人都无须知道吃的是什么,都得吃。不吃的话,就会有人把你架到铁锅前跪下,用竹钎戳你的嘴。
劈柴和松膏烧得叭叭作响,灶口的火气一浪浪袭来,把前排人的胯裆都烤热了,不由自主往后挪。油浸浸的长竹钎,映着火色,亮亮的。不时带出一点汁水来,也很亮,像零零星星落下一些火珠,落入暗处。一个赤着上身的大汉站起来,发疯般地大叫一声:“怕死的倚开!老子一个人……”又被几双手拉扯下去了,每块白布下面都有一双眼睛,每双眼睛里都有火光在跳动。你最好不要看四壁和屋顶,不然你会发现那些比真人扩大了几倍及至十几倍的人影,一下被拉长了,一下又压瘪了,忽大忽小,轮廓随时扭曲成各种形状。
“德龙家的,过来!”
叫到丙崽娘的名字了。她哭得泪眼糊糊的,还在连连拍膝。
“吾不要哇……”
“碗拿过来。”
“吃命哇……”
“丙崽,你吃。”
丙崽咬着开裆裤的背带,很不耐烦地被推到前面。他抓起一块什么肺,放到口中嚼了嚼,大概觉得味道不好,翻了个白眼,忧心忡忡的朝母亲怀里跑去了。
“你要吃。”有人叫他。
“你要吃!”很多人叫他。
一位老人,对他伸出寸多长的指甲,响亮地咳了一声,激动地教诲:“同仇敌忾,生死相托,既是鸡头寨的儿孙,岂有不吃之理?”
“吃!”掌竹钎的那位,冲着他把碗递过去。于是,屋顶上有了一个无比巨大的手影。
六
仁宝以为那天一声炸雷,是冲着自己的什么淫邪念头来的。悬心吊胆,卷起铺盖下山去了。一是躲雷威,二是想打打零工,找个机会再去做上门女婿。他听说前几天有一队枪兵从千家坪过,觉得太好了。嘿!这不就是要开始了么?可枪兵过就过了,既没有往鸡头寨去,也没邀他去畅谈一下什么,使他相当失望。倒是有一个担炭的从山里出来,说鸡头寨与鸡尾寨打冤了,还说马子溪漂下来了一具尸体,不知为什么脚朝上,吓死人……
仁宝想起鸡尾寨有他一位窑匠朋友,一位教书先生朋友,堪称莫逆,想回去劝劝乡亲们言和算了。同饮一溪水,动什么武呢?坐拢来吃餐肉饭不就行了?
仁宝回到家里,发现父亲重伤在床——那天他去坐桩,被一个砍柴的发现了,把他救回来的。
“不是渠不孝,仲爹何事会寻绝路?”
“坐桩没死,兴怕也会被气死。”
“崽大爷难做,没得办法。”
“你看渠个脸相,吊眉吊眼的,是个克爷娘的种。”
“娘故得那样早,兴怕……”
这些话,从耳后飘来,仁宝都听入耳了。他装着没听见,毫无意义地扫了扫地,又毫无意义地踩死了几只蚂蚁,把父亲的水烟筒抽了一阵,往祠堂去了。
祠堂门前一圈人,正在谈打冤的事。这似乎是端正形象的好机会。
“鸡头峰嘛,这个,当然罗,可以不炸的。”他显出知书识礼的公允,老腔老板地分析:“炸不掉,躲得开的。不过话说回来,说回来,鸡巴寨(他也学着把鸡尾寨改称鸡巴寨了)明火执仗打上门来,欺人太甚!小事就不要争了,不争”──闭眼拖起长长的尾音,接着恶狠狠地扫了众人一眼,“但我们要争口气!争个不受欺!”
打冤的正义性,被他用新的方式又豪迈地解说了一遍。众人没怎么在意他那番道理,只觉得那恶狠狠的扫视还是很感人的。他眯着眼睛,看出了这一点,更兴奋了。把衣襟嚓地一下撕开,抡起一把山锄,朝地上狠狠砸出一个洞,吼着:“报仇!老子的命──就在今天了!”
他勇猛地扎了扎腰带,勇猛地在祠堂冲进冲出,又勇猛地上了一趟茅房,弄得众人都肃然。最后,发现今天没有吹牛角,并没有什么事可干,就回家熬包谷粥去了。
总像要开始什么,他在寨内外转来转去,对着一棵树,或一块岩石,锁着眉头细心研究。弄得后生去守哨。都不敢叫他。转完了,他见人就作心情沉重地嘱托:
“金哥,以后家父,就拜托你了。我们从小就像嫡亲兄弟,不分彼此的。那次赶肉,要不是你,吾早就命归阴府了。你给吾的好处,吾都记得的……”
“二伯爷,腰子还阴痛么?你老要好好保重。有些事只怪吾,吾本来要给你砍一屋柴禾。那次帮你垫楼板,也没垫得齐整。往后走,你要吃就吃点,要穿就穿点,身骨子不灵便,就莫下田了。侄儿无用,服侍你的日子不多了,这几句还是烦请你把它往心里去……”
“黄嫂子,有件事,实在想找你话一话。吾以前做了好些蠢事,你莫记恨。有次偷了你家两个菜瓜,给窑匠师傅吃了,你不晓得。现在吾想起来,吾今日特地来,说声得罪了,对不起。你要咒,就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