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吗?一定是假的。她已经认出了我,她一定都知道了关于我的事,她哄我了。她不愿意再认识我了,便是友谊也不想继续了。女人!……她为什么改了姓呢?……也许这是她丈夫的姓?刘……刘什么?
这些思想的独白,并不占有了我多少时候。它们是很迅速地翻舞过我心里,就在与这个好像有魅力的少女同行过一条马路的几分钟之内。我的眼不常离开她,雨到这时已在小下来也没有觉得。眼前好像来来往往的人在多起来了,人力车也恍惚看见了几辆。她为什么不雇车呢?或许快要到达她的目的地了。她会不会因为心里已认识了我,不敢相认,所以故意延滞着和我同走么?
一阵微风,将她的衣缘吹起,飘荡在身后。她扭过脸去避对面吹来的风,闭着眼睛,有些娇媚。这是很有诗兴的姿态,我记起日本画伯铃木春信的一帧题名叫“夜雨宫诣美人图”的画。提着灯笼,遮着被斜风细雨所撕破的伞,在夜的神社之前走着,衣裳和灯笼都给风吹卷着,侧转脸儿来避着风雨的威势,这是颇有些洒脱的感觉的。现在我留心到这方面了,她也有些这样的丰度。至于我自己,在旁人眼光里,或许成为她的丈夫或情人了,我很有些得意着这种自譬的假饰。是的,当我觉得她确是幼小时候初恋着的女伴的时候,我是如像真有这回事似地享受着这样的假饰。而从她鬓边颊上被潮润的风吹过来的粉香,我也闻嗅得出是和我妻所有的香味一样的。……我旋即想到古人有“担簦亲送绮罗人”那么一句诗,是很适合于今日的我的奇遇的。铃木画伯的名画又一度浮现上来了。但铃木的所画的美人并不和她有一些相像,倒是我妻的嘴唇却与画里的少女的嘴唇有些仿佛的。我再试一试对于她的凝视,奇怪啊,现在我觉得她并不是我适才所误会着的初恋的女伴了。她是另外一个不相干的少女。眉额,鼻子,颧骨,即使说是有年岁的改换,也绝对地找不出一些踪迹来。而我尤其嫌厌着她的嘴唇,侧看过去,似乎太厚一些了。
我忽然觉得很舒适,呼吸也更通畅了。我若有意若无意地替她撑着伞,徐徐觉得手臂太酸痛之外,没什么感觉。在身旁由我伴送着的这个不相识的少女的形态,好似已经从我的心的樊笼中被释放了出去。我才觉得天已完全夜了,而伞上已听不到些微的雨声。
──谢谢你,不必送了,雨已经停了。
她在我耳朵边这样地嘤响。
我蓦然惊觉,收拢了手中的伞。一缕街灯的光射上了她的脸,显着橙子的颜色。她快要到了吗?可是她不愿意我伴她到目的地,所以趁此雨已停住的时候要辞别我吗?我能不能设法看一看她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呢?……
──不要紧,假使没有妨碍,让我送到了罢。
──不敢当呀,我一个人可以走了,不必送罢。时光已是很晏了,真对不起得很呢。
看来是不愿我送的了。但假如还是下着大雨便怎么了呢?──我怨怼着不情的天气,何以不再继续下半小时雨呢,是的,只要再半小时就够了。一瞬间,我从她的对于我的凝视──那是为了要等候我的答话——中看出一种特殊的端庄,我觉得凛然,像雨中的风吹上我的肩膀。我想回答,但她已不再等候我。
──谢谢你,请回转罢,再会。……
她微微地侧面向我说着,跨前一步走了,没有再回转头来。我站在中路,看她的后形,旋即消失在黄昏里。我呆立着,直到一个人力车夫来向我兜揽生意。
在车上的我,好像飞行在一个醒觉之后就要忘记了的梦里。我似乎有一椿事情没有做完成,我心里有着一种牵挂。但这并不曾很清晰地意识着。我几次想把手中的伞张起来,可是随即会自己失笑这是无意识的。并没有雨降下来,完全地晴了,而天空中也稀疏地有了几颗星。
下了车,我叩门。
──谁?
这是我在伞底下伴送着走的少女的声音!奇怪,她何以又会在我家里?……门开了。堂中灯火通明,背着灯光立在开着一半的大门边的,倒并不是那个少女。朦胧里,我认出她是那个倚在柜台上用嫉妒的眼光看着我和那个同行的少女的女子。我惝恍地走进门。在灯下,我很奇怪,为什么从我妻的脸色上再也找不出那个女子的幻影来。
妻问我何故归家这样的迟,我说遇到了朋友,在沙利文吃了些小点,因为等雨停止,所以坐得久了。为了要证实我这谎话,夜饭吃得很少。
(选自《梅雨之夕》,新中国书局,1933年)
【注释】
[1]淙淙(cónɡ cónɡ):流水声。
[2]颦蹙(pín cù):皱眉皱额,比喻忧愁不乐。
[3]荫蔽:遮蔽;隐蔽。
[4]羞赧(xiū nǎn):害羞得脸红。
【作品讲析】
施蛰存是二十世纪三十年代上海新感觉派的代表作家,擅长描写现代人在都市中的孤独感和疏离感,注重挖掘都市市民的深层心理世界,这种倾向最终发展为他的心理分析小说的创作。与新感觉派的其他作家相比,施蛰存的小说虽然有着同样鲜明的现代意识,但是叙事的技巧相对传统些,节奏比较平缓,故事性较强,并且有一种怀旧的气息和古典的诗情。他是最早认识到现代派是需要有中国特色的一个作家,并且付诸了实践,他自己评价自己给中国小说带来的影响时说“把心理分析、意识流、蒙太奇等各种新兴的创作方法,纳入了现实主义的轨道”,是比较公允的说法。
《梅雨之夕》是新感觉派小说中具有代表性和里程碑意义的作品,也可以说是中国真正的现代主义心理分析小说的开山之作,它所表现出的鲜明特色,都具有心理分析的典型性特点。小说的故事情节虽然很简单(绅士雨中送淑女),但却揭示了都市男女隐秘而曲折的内心流程,描写了他们卑微渴望的萌动和这种渴望的无声无息的破灭,展现了现代都市男女特有的情爱方式,这也正是其独特的价值所在。通过潜意识探索人性,是施蛰存心理分析小说的核心追求。
主人公“我”是一位忙碌又平庸的公司职员,喜欢在雨中漫步的氛围。小说开头即描绘出一副淡雅的水墨风情图。加以“我”的一系列心理活动,借以表现出“我”性格中的另一面——多愁善感,优柔。而这种性格揭露,也为下文一系列复杂心理的展开埋下伏笔。
通过小说主人公“我”一系列丰富曲折的心理活动,作者用清新,闲致的笔调呈现“我”在“我的初恋的那个少女”和“我的妻”之间的思绪流动。所展现的内心世界是沉潜的,复杂的,隐秘的,但又是绝对真实的。
《梅雨之夕》的成功之处就在于周密、细致入微而真实的心理描写。
首先,在艺术表现形式上,打破故事情节结构作品的传统方式,把笔触深入到人物的心理意识,大量采用自由联想和内心独白展示男主人公的心灵历程。
其次,在人物意识流动中,把思想和感情,回忆与印象,想象与幻觉全部奇妙地糅合在一切,深层地开掘出人物的潜意识。
第三,运用弗洛伊德学说进行人物塑造,突出了以性冲动为主要内容的潜意识在生活各个领域中的作用。
第四,作者有意把西方新的创作方法,纳入现实主义的轨道,做到了中西结合,一方面表现出了主人公潜意识倾倒于对美丽女郎的追慕,带有现代心理小说的色彩,另一方面,主人公又能够“发乎情而止乎礼”,明显地带有传统文化的基因。
【思考与练习】
一、谈谈《梅雨之夕》在文学史上的意义。
二、题目“梅雨之夕”的含义是什么?
三、分析《梅雨之夕》的心理描写特色。
(五十二)沈从文
沈从文(1902-1988),原名沈岳焕,湖南凤凰县人,苗族。中国现代着名小说家、散文家、历史文物研究家。1923年开始文学创作。1927年到上海,在吴淞中国公学任教,次年参加新月社。又先后执教于青岛大学、西南联合大学、北京大学。1957年以后专门从事中国古代服饰及其他史学领域的专题研究,1978年后任中国社科院历史所研究员。沈从文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京派小说的主要代表作家之一,他的文学作品细致生动地描绘了湘西地方的风土人情,具有鲜明的创作个性和艺术特点。有中篇小说《边城》,短篇小说集《山鬼》、《八骏图》等,散文集《湘西散记》,学术专着《中国古代服饰研究》等。
翠翠[1]
由四川过湖南去,靠东有一条官路。这官路将近湘西边境到了一个地方名为“茶峒”的小山城时,有一小溪,溪边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户单独的人家。这人家只一个老人,一个女孩子,一只黄狗。
小溪流下去,绕山岨流[2],约三里便汇入茶峒的大河。人若过溪越小山走去,则只一里路就到了茶峒城边。溪流如弓背,山路如弓弦,故远近有了小小差异。小溪宽约二十丈,河床为大片石头作成。静静的水即或深到一篙不能落底,却依然清澈透明,河中游鱼来去皆可以计数。小溪既为川湘来往孔道,水常有涨落,限于财力不能搭桥,就安排了一只方头渡船。这渡船一次连人带马,约可以载二十位搭客过河,人数多时则反复来去。渡船头竖了一枝小小竹竿,挂着一个可以活动的铁环,溪岸两端水槽牵了一段废缆,有人过渡时,把铁环挂在废缆上,船上人就引手攀缘那条缆索,慢慢的牵船过对岸去。船将拢岸了,管理这渡船的,一面口中嚷着“慢点慢点”,自己霍的跃上了岸,拉着铁环,于是人货牛马全上了岸,翻过小山不见了。渡头为公家所有,故过渡人不必出钱。有人心中不安,抓了一把钱掷到船板上时,管渡船的必为一一拾起,依然塞到那人手心里去,俨然吵嘴时的认真神气:“我有了口量,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这个!”
但不成,凡事求个心安理得,出气力不受酬谁好意思,不管如何还是有人把钱的。管船人却情不过,也为了心安起见,便把这些钱托人到茶峒去买茶叶和草烟,将茶峒出产的上等草烟,一扎一扎挂在自己腰带边,过渡的谁需要这东西必慷慨奉赠。有时从神气上估计那远路人对于身边草烟引起了相当的注意时,便把一小束草烟扎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面说,“不吸这个吗,这好的,这妙的,味道蛮好,送人也合式!”茶叶则在六月里放进大缸里去,用开水泡好,给过路人解渴。
管理这渡船的,就是住在塔下的那个老人。活了七十年,从二十岁起便守在这小溪边,五十年来不知把船来去渡了若干人。年纪虽那么老了,本来应当休息了,但天不许他休息,他仿佛便不能够同这一分生活离开。他从不思索自己的职务对于本人的意义,只是静静的很忠实的在那里活下去。代替了天,使他在日头升起时,感到生活的力量,当日头落下时,又不至于思量与日头同时死去的,是那个伴在他身旁的女孩子。他唯一的朋友为一只渡船与一只黄狗,唯一的亲人便只那个女孩子。
女孩子的母亲,老船夫的独生女,十五年前同一个茶峒军人,很秘密的背着那忠厚爸爸发生了暧昧关系。有了小孩子后,这屯戍军士便想约了她一同向下游逃去。但从逃走的行为上看来,一个违悖了军人的责任,一个却必得离开孤独的父亲。经过一番考虑后,军人见她无远走勇气自己也不便毁去作军人的名誉,就心想:一同去生既无法聚首,一同去死当无人可以阻拦,首先服了毒。女的却关心腹中的一块肉,不忍心,拿不出主张。事情业已为作渡船夫的父亲知道,父亲却不加上一个有分量的字眼儿,只作为并不听到过这事情一样,仍然把日子很平静的过下去。女儿一面怀了羞惭一面却怀了怜悯,仍守在父亲身边,待到腹中小孩生下后,却到溪边吃了许多冷水死去了。在一种近于奇迹中,这遗孤居然已长大成人,一转眼间便十三岁了。为了住处两山多篁竹,翠色逼人而来,老船夫随便为这可怜的孤雏拾取了一个近身的名字,叫作“翠翠”。
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3],从不想到残忍事情,从不发愁,从不动气。平时在渡船上遇陌生人对她有所注意时,便把光光的眼睛瞅着那陌生人,作成随时皆可举步逃入深山的神气,但明白了人无机心后,就又从从容容的在水边玩耍了。
老船夫不论晴雨,必守在船头。有人过渡时,便略弯着腰,两手缘引了竹缆,把船横渡过小溪。有时疲倦了,躺在临溪大石上睡着了,人在隔岸招手喊过渡,翠翠不让祖父起身,就跳下船去,很敏捷的替祖父把路人渡过溪,一切皆溜刷在行,从不误事。有时又和祖父黄狗一同在船上,过渡时和祖父一同动手,船将近岸边,祖父正向客人招呼:“慢点,慢点”时,那只黄狗便口衔绳子,最先一跃而上,且俨然懂得如何方为尽职似的,把船绳紧衔着拖船拢岸。
风日清和的天气,无人过渡,镇日长闲,祖父同翠翠便坐在门前大岩石上晒太阳。或把一段木头从高处向水中抛去,嗾使身边黄狗自岩石高处跃下[4],把木头衔回来。或翠翠与黄狗皆张着耳朵,听祖父说些城中多年以前的战争故事。或祖父同翠翠两人,各把小竹作成的竖笛,逗在嘴边吹着迎亲送女的曲子。过渡人来了,老船夫放下了竹管,独自跟到船边去,横溪渡人,在岩上的一个,见船开动时,于是锐声喊着:“爷爷,爷爷,你听我吹,你唱!”
爷爷到溪中央便很快乐的唱起来,哑哑的声音同竹管声振荡在寂静空气里,溪中仿佛也热闹了一些。(实则歌声的来复,反而使一切更寂静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