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姑姑说没指望我们来得如此快,房子都没打扫。领我们参观全宅,顺便叫我们自己拣一间合意的住。四个人分作三排走,姑姑在前,我俩在次,兰花在最后。阿圆蹈着姑姑的步子走,显见得拘束不自在,不时昂头顾我,作有趣的会意之笑。我们都无话说。
屋子高大,阴森,也是和姑姑的人相谐调的。石阶,地砖,柱础,甚至板壁上,都染涂着一层深深浅浅的暗绿,是苔尘。一种与陈腐的土木之气混合的霉气扑满鼻官。每一进屋的梁上都吊有淡黄色的燕子窝,有的已剥落,只留着痕迹;有的正孵着雏儿,叫得分外响。
我们每走到一进房子,由兰花先上前开锁;因为除姑姑住的一头两间的正屋而外,其余每一间房,每一道门都是上了锁的。看完了正屋,由侧门一条巷子走到花园中。邻着花园有座雅致的房,门额上写着“邀月”两个八分字。百叶窗,古瓶式的门,门上也有明瓦纸的册叶小窗。我爱这地方近花园,较别处明朗清新得多,和姑姑说,我们就住这间房。姑姑叫兰花开了锁,两扇门一推开,就噗噗落下三只东西来:两只是壁虎,一只是蝙蝠。我们都怔了一怔。壁虎是悠悠地爬走了;兰花拾起那只大蝙蝠,轻轻放到墙隅里,呓语着似地念了一套怪话:
“福公公,你让让房,有贵客要在这里住。”
阿圆惊惶不安的样子,牵一牵我的衣角,意思大约是对着这些情景,不敢在这间屋里住。二姑姑年老还不失其敏感,不知怎样她老人家就窥知了阿圆的心事:
“不要紧。──这些房子,每年你姑爹回家时都打扫一次。停会,叫兰花再好好来收拾。福公公虎爷爷都会让出去的。”
又说:
“这间避月庐是你姑爹最喜欢的地方;去年你姑爹回来,叫我把它修葺[6]一下。你看看,里面全是新崭崭的。”
我探身进去张看,兜了一脸蜘蛛网。里面果然是新崭崭的。墙上字画,桌上陈设,都很整齐。只是蒙上一层薄薄的尘灰罢了。
我们看兰花扎了竹叶把,拿了扫帚来打扫。二姑姑自回前进去了。阿圆用一个小孩子的神秘惊奇的表情问我说:“怎么说姑爹?……”
兰花放下竹叶把,瞪着两只阴沉的眼睛低幽地告诉阿圆说:“爷爷灵验得很啦!三朝两天来给奶奶托梦。我也常看见的,公子帽,宝蓝衫,常在这园里走。”
阿圆扭着我的袖口,只是向着兰花的两只眼睛瞪看。兰花打扫好屋子,又忙着抱被褥毯子席子为我们安排床铺。里墙边原有一张檀木榻,榻几上面摆着一套围棋子,一盘瓷制的大蟠桃。把棋子蟠桃连同榻几拿去,铺上被席,便是我们的床了。二姑姑跚跚颤颤地走来,拿着一顶蚊帐给我们看,说这是姑爹用的帐,是玻璃纱制的;问我们怕不怕招凉。我自然愿意要这顶凉快帐子;但是阿圆却望我瞪着眼,好像连这顶美丽的帐子也有可怕之处。
这屋子的陈设是非常美致的,只看墙上的点缀就知道。东墙上挂着四幅大锦屏,上面绣着“菉竹山房唱和诗”,边沿上密密齐齐地绣着各色的小蝴蝶,一眼看上去就觉得很灿烂。西墙上挂着一幅彩色的《钟馗捉鬼图》[7],两边有洪北江[8]的“梅雪松风清几榻,天光云影护琴书”的对子。床榻对面的南墙上有百叶窗子可以看花园,窗下一书桌,桌上一个朱砂古瓶,瓶里插着马尾云拂。
我觉得这地方好。陈设既古色古香,而窗外一丛半绿半黄的修竹,和墙外隐约可听的响潭之水,越衬托得闲适恬静。
不久吃晚饭,我们都默然无话。我和阿圆是不知在姑姑面前该说些什么好;姑姑自己呢,是不肯多说话的。偌大屋子如一大座古墓,没一丝人声;只有堂厅里的燕子啾啾地叫。
兰花向天井檐上张一张,自言自语地说:
“青姑娘还不回来呢!”
二姑姑也不答话,点点头。阿圆偷眼看看我。——其实我自己也正在纳罕着的。吃了饭,正洗脸,一只燕子由天井飞来,在屋里绕了一道,就钻进檐下的窝里去了。兰花停了碗,把筷子放在嘴沿上,低低地说:
“青姑娘,你到这时才回来。”悠悠地长叹一口气。
我释然,向阿圆笑笑;阿圆却不曾笑,只瞪着眼看兰花。
我说邀月庐清新明朗,那是指日间而言。谁知这天晚上,大雨复作,一盏三支灯草的豆油檠摇晃不定,远远正屋里二姑姑和兰花低幽地念着晚经,听来简直是“秋坟鬼唱鲍家诗”[9];加以外面雨声虫声风弄竹声合奏起一支凄戾的交响曲,显得这周遭的确鬼气殊多。也不知是循着怎样的一个线索,很自然地便和阿圆谈起《聊斋》[10]的故事来。谈一回,她越靠紧我一些,两眼只瞪着西墙上的《钟馗捉鬼图》,额上鼻上渐渐全渍着汗珠。钟馗手下按着的那个鬼,披着发,撕开血盆口,露出两支大獠牙,栩栩欲活。我偶然瞥一眼,也不由得一惊。这时觉得那钟馗,那恶鬼,姑姑和兰花,连同我们自己俩,都成了鬼故事中的人物了。
阿圆瑟缩地说:“我想睡。”
她紧紧靠住我,我走一步,她走一步。睡到床上,自然很难睡着。不知辗转了多少时候,雨声渐止,月光透过百叶窗,映照得满屋凄幽。一阵飒飒的风摇竹声后,忽然听得窗外有脚步之声。声音虽然轻微,但是入耳十分清楚。
“你……听见了……没有?”阿圆把头钻在我的腋下,喘息地低声问。
我也不禁毛骨悚然。
那声音渐听渐近,没有了;换上的是低沉的戚戚声,如鬼低诉。阿圆已浑身汗濡。我咳了一声,那声音突然寂止;听见这突然寂止,想起兰花日间所说的话,我也不由得不怕了。
半晌没有声息,紧张的心绪稍稍平缓,但是两人的神经都过分紧张,要想到梦乡去躲身,究竟不能办到。为要解除阿圆的恐怖,我找了些快乐高兴的话和她谈说。阿圆也就渐渐敢由我的腋下伸出头来了。我说:
“你想不想你的家?”
“想。”
“怕不怕了?”
“还有点怕。”
正答着话,她突然尖起嗓子大叫一声,搂住我,嚎啕,震抖,迫不成声:
“你……看……门上!……”
我看门上──门上那个册叶小窗露着一个鬼脸,向我们张望;月光斜映,隔着玻璃纱帐看得分外明晰。说时迟,那时快。那个鬼脸一晃,就沉下去不见了。我不知从那里涌上一股勇气,推开阿圆,三步跳去,拉开门。
门外是两个女鬼!
一个由通正屋的小巷窜远了;一个则因逃避不及,正在我的面前蹲着。
“是姑姑吗?”
“唔──”幽沉的一口气。
我抹着额上的冷汗,不禁轻松地笑了。我说:
“阿圆,莫怕了,是姑姑。”
一九三二,十一,二十六
(选自《吴组缃代表作》,华夏出版社,1998年)
【注释】
[1]本篇最初发表于1933年11月14日出版的《清华周刊》第38卷第12期。
[2]“火梅”天气:我国长江下游,每年四五月间,梅子黄熟,连日阴雨,被称为梅雨季节。因为太阳和淫雨交替迫人,又叫“火梅”天气。
[3]放佚风流:旧时指一种人的风度:有才气而不受礼法拘束,品格清高,举止潇洒。
[4]可风之处:可以教化之处。
[5]罗唣:吵闹,纠缠。此处同“唠叨”。
[6]修葺(qì):泛指修理房屋。
[7]《钟馗捉鬼图》:钟馗是传说中一个捉鬼的勇士,旧时民间有悬挂《钟馗捉鬼图》以驱除邪祟的风俗。相传最早的钟馗像是唐朝画家吴道子所作。
[8]洪北江:即洪亮吉,清乾隆时的进士,研究经史、地理的学者,善诗文,着作有《洪北江全集》。
[9]“秋坟鬼唱鲍家诗”:是唐朝诗人李贺所作《秋来》中的诗句。“鲍家诗”指南朝诗人鲍照的诗。
[10]《聊斋》:即《聊斋志异》,清初文言短篇小说集,蒲松龄作。
【作品讲析】
《菉竹山房》描述封建时代一个恋爱、婚姻的悲剧。封建礼教毁灭了一对青年男女的幸福,使女主人公过了一辈子几乎是与人世隔绝的孤寂的墓中人似的生活。
小说并不在这一爱情悲剧的故事上多花笔墨,而是着力于环境气氛的渲染烘托。作者是这样描写菉竹山房的住宅环境的:“屋子高大,阴森”“一种与陈腐的土木之气混合的霉气扑满鼻官。”这尘封的住房不仅是二姑姑悲惨命运的见证,更是她悲惨命运的象征。陪着她住在这座大屋里二十多年的丫头兰花,深情也同样凄幽。陪伴她们的还有壁虎、蝙蝠和燕子,在兰花轻唤燕子的悠悠长叹里,细致入微地渲染出她们的孤独和寂寞。尤其是二姑姑异乎寻常地谈起阴间的丈夫,那个沉于扬子江底的亡灵,不仅常会梦见,而且好像真的会每年回家“公子帽,宝蓝衫,常在这园里走。”这个在精神上以“鬼”为伴的细节,令人揪心地表现出二姑姑孤寂的绝望的悲哀。这锁闭、尘封的大屋,散发着陈腐发霉的气息,笼罩着神秘恐怖的氛围,加上主人阴郁的神情和低幽的语调,处处让人觉出这确乎是一座阴暗死寂的坟墓,而禁锢其中的二姑姑已经是一具十足的幽灵。
弥漫在菉竹山房里的这种阴森的气氛,在作品的最后得到了更加充分的渲染,外面“雨声虫声风弄竹声合奏起一支凄戾的交响曲”;远处二姑姑和兰花低幽地念着晚经;墙壁悬挂的《钟馗捉鬼图》上那个鬼,仿佛“栩栩欲活”;接着窗外轻微的脚步声,突然窗上露出“鬼脸”……这一切层次分明地把菉竹山房鬼气阴森的气氛进一步推向了高峰,小说对环境气氛的大肆渲染目的在于写人,因为人和环境是“相协调”的,这样就写出了长期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而形成的墓中人似的性格特征,揭示出畸形社会条件下病态的人生。二姑姑的人生悲剧更加能扣动人心,发人深思。
小说结尾描写到“我”和阿圆这一对年轻夫妇突然看到床上露出“鬼脸”,“我”冲出门外,发现两个女鬼竟然是二姑姑和兰花。紧张的气氛立刻平缓下来。“我”和阿圆摆脱了恐怖,轻松地笑了。“窥房”对于作为长辈的老太太来说,虽有悖于她的身份、年龄和情理,但这一举动无疑是在畸形生活条件下形成的变态心理的反映,她渡过了漫长的毫无生气的岁月,突然一对新婚夫妇的到来,唤起了她对正常人生的向往。她在门外窃听窥视,正是被长久压在心底然而始终没有死灭的生活欲念所驱使的行动,这正是人性的表现,透露出二姑姑虽在枯寂似坟墓般的环境中生活,内心深处仍有着对人的生活的羡慕和向往。
“窥房”这一笔探幽入微的描写,使人更加清晰地体察到作品通篇的题旨。作品结尾所显示的现实性,表明作家不是要写一个什么奇诡的故事,而是要揭示畸形社会中一种畸形的但却真实的人生。故事结尾这一情节看似轻松却令人怅惘,我和阿圆可以轻松地离开了菉竹山房,而在他们的身后,二姑姑似乎还要永远幽囚在那座阴森的大屋里,孤寂地哀叹着,呻吟着。
【思考与练习】
一、简要分析这篇小说中二姑姑身世的悲剧意义。
二、试析这篇小说中景物描写的作用。
三、为什么这篇小说主要采用的是侧面渲染烘托的表现方法?
(五十一)施蛰存
施蛰存(1905——2003),中国着名现代作家、文学翻译家。原名施青萍,笔名安华、李万鹤等。原籍浙江杭州。施蛰存以写心理分析小说着称,代表作有《梅雨之夕》、《春阳》等篇,在作品中着意描写人物主观意识的流动和心理感情的变化,追求新奇的感觉,将主观感觉融入对客体的描写中去,并用快速的节奏表现病态的都市生活,成为中国“新感觉派”的主要作家之一。着有短篇小说集有《上元灯》、《将军的头》、《李师师》、《梅雨之夕》、《小珍集》等,散文集有《灯下集》、《待旦录》,还出版了一些学术着作和大量译作。
梅雨之夕
梅雨又淙淙[1]地降下了。
对于雨,我倒并不觉得嫌厌,所嫌厌的是在雨中疾驰的摩托车的轮,它会溅起泥水猛力地洒上我的衣裤,甚至会连嘴里也拜受了美味。我常常在办公室里,当公事空闲的时候,凝望着窗外淡白的空中的雨丝,对同事们谈起我对于这些自私的车轮的怨苦。下雨天是不必省钱的,你可以坐车,舒服些。他们会这样善意地劝告我。但我并不曾屈就了他们的好心,我不是为了省钱,我喜欢在滴沥的雨声中撑着伞回去。我的寓所离公司是很近的,所以我散步出来,便是电车也不必坐,此外还有一个我所以不喜欢在雨天坐车的理由,那是因为我还不曾有一件雨衣,而普通在雨天的电车里,几乎全是裹着雨衣的先生们,夫人们或小姐们,在这样一间狭窄的车厢里,滚来滚去的人身上全是水,我一定会虽然带着一柄上等的伞,也不免满身淋漓地回到家里。况且尤其是在傍晚时分,街灯初上,沿着人行路用一些暂时安逸的心境去看看都市的雨景,虽然拖泥带水,也不失为一种自己的娱乐。在雾中来来往往的车辆人物,全都消失了清晰的轮廓,广阔的路上倒映着许多黄色的灯光,间或有几条警灯的红色和绿色在闪烁着行人的眼睛。雨大的时候,很近的人语声,即使声音很高,也好像在半空中了。
人家时常举出这一端来说我太刻苦了,但他们不知道我会得从这里找出很大的乐趣来,即使偶尔有摩托车的轮溅满泥泞在我身上,我也并不会因此而改了我的习惯。说是习惯,有什么不妥呢,这样的已经有三四年了。有时也偶尔想着总得买一件雨衣来,于是可以在雨天坐车,或者即使步行,也可以免得被泥水溅着了上衣,但到如今这仍然留在心里做一种生活上的希望。
在近来的连日的大雨里,我依然早上撑着伞上公司去,下午撑着伞回家,每天都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