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泯此后几乎每日都来寻我,而我每日都是要去看书的,于是十分尴尬。最后,我狠下心,就再帮他一次,遂求了父皇。
“只学律法,旁的不再教。父皇严以治国,总不能连皇子都不知律法。”我硬着头皮向父皇提出此事,父皇的脸黑沉沉的。出乎意料的,连黎适也来附合。父皇问:“何人可教导?”“我先教阿泯认几个字。”余光里,黎适恭手正欲进言,忽然又转作整理宽袖,收了回去。
秦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能习字,揪着我的衣裳说不出话来。我生怕他认为我无所不能,以后无论何事都来烦我,推整衣袖,淡然道:“此事黎相也有助力,切记,你只许学律法。”秦泯只晓得连连点头。
很出乎意料的,秦泯学得很努力,也能坐得住,学得很快。他能认得好些字后,去史官衙所的就变成了两个人,不过他仍是只能看律法。
年关将近,史官衙所里也乱了起来,秦泯已经不爱来了。官员述职的言语要记录,一年的刑罚奖赏要整理,竹札也堆成了山。不时就会骨碌碌地掉下一卷来,展开在我面前。又一卷泛黄的竹札展开在我面前时,我无奈地将它捡起。然后,我在上面看到什么了?吴寒适?
我说过我倒戈向术门了,而吴寒适是术门先领,因此也可以说我倒戈向吴寒适了。我如今极尊敬吴寒适,这一点连我父皇也比不上。
那这竹札?我拦了史官的儿子问,他正忙得团团转,拿过一看就嚷道:“此乃数年前受大辟者之命册,何故在此?”然后不再理我,余我一人站在原地头晕目眩。
大辟,就是死刑。可吴寒适的名字为何在上面?总得有个人告诉我。
原本史官忙得不得了,但被面青口白的我一吓,大概地说了几句。
明面上的说法,七八年前,恰好是我被人抓去不久之后,吴寒适便在驿馆病逝了。可这,也只是明面上的。
“病逝,病逝。”诓我呢!若是病逝,怎会出现在这册子上!“你说不说!你说不说!”我快要疯了,直抓着史官的衣裳不放。有谁能够明白,得知心中信仰之人已逝,且内有隐情时的震憾与心痛!
史官老儿被我摇得快翻白眼,才含糊地道出:“吾闻黎相曾预此事……”
黎适,曾经参预此事。何止,最后还是他亲自去行刑的。黎适,黎适,你以为你可以一手遮天吗?就算天下同口,即使史书也掩过此事,我也不会放过你!我要让此事膈应你一辈子!
我双眼发热,摇晃着往外走,迎上秦泯,他伸手来拉我,我一歪,躲过了。“阿姐,你要去何处?”他又从后面跑上来,这次我没有躲过,“阿姐……阿姐你怎么,你这样有些吓人……”
我冷笑一声,甩开他的手,径自往大殿去。我那时大概是疯魔了,满心只想着要找黎适算账,其余的我什么也不管。
到了大殿,仍旧是如往常一样,父皇坐于高位,大哥与黎适侍坐。
我一进去,殿中三人都看向我。我猛地跪下,发出“咚”地一声,三人大骇。但我等下说出来的话,只怕会让他们更吃惊。
“吴先生实是枉死,求父皇彻察吴先生一案。”殿内忽然静得吓人。
我哭得双眼又涩又痛,勉强抬眼一看,就直接看到父皇满是怒气的脸。黎适离座,他太心急了,急着要证明什么,却只会让我更肯定,让我更恨他,让我更容易抓到他的痛处。
“禀公主,吴寒适先生实是病逝,医官问诊在册犹可查。”他先是一拜,才恭谨地说话。可我早看透了,他的皮下藏的野心大着呢!我从不相信,黎适是他所表现出的那种恭谨忠良之人!
父皇还不说话,那就由我来说,由我来揭开黎适的野心!“既是病逝,为何吴先生之名会在大辟名册之上?若非枉死,何须以病逝掩盖?”黎适脸色微变,按理他不该这样显露的,可我也顾不上想其他,我只要只要求得父皇重查此事,让害死吴先生的人抵命!“吴先生乃当世惊才,才学耀如日月。若父皇不彻查此事,难免寒了人心,令不得行,禁不得止。妒才之人,也不会止于吴先生一事。”我是哭着说出这番话的,说完还连连磕头,以求父皇同意此事。父皇当是惜才的,更何况他如今治国,用的便是术门学说,当年黎适前去行刑时,父皇还后悔了,只是派出去的人到的太迟了……
可是啊,父皇的心太难猜了,我自以为能够说服父皇,呵,到底那时太年轻。
我说了许多,又是磕头又是哭,父皇只一句话就否了:“胡闹,阿洲送她回去。”大哥道“诺”,上前来拉我。我已经没了力气,被他扶着走了。可我还是不甘心啊!犹自咬着牙瞪黎适。黎适,你害死了两位我十分尊敬的人,我此生必与你为敌,不死不休!
大哥扶着我走,我不需看路,于是一直浑噩着,直到大哥开声说话。“你确实太胡闹了,如今黎家正势大。”大哥话里带了怒气,忽然又叹,“我想,父皇叫我送你而非他人,大概是要我提点你。”
“这件事无论是否有隐情,都不能查。吴先生已死不可挽回,黎适却还有用。父皇本来将吴先生的名字录入名册,就是为了日后……你却将此事说出,黎适怕是要警觉了。”难道,真的不能……我心里一阵发苦。“大哥。”我必须要试探,这事是不是真的没转机,黎适难道可以依旧逍遥?“父皇将许多要事托付给大哥,是不是想?”
大哥脸色微变,他其实是个实诚的人,到底隐藏不了全部情绪,我的话只说一半,看他的脸色,也猜到了。父皇百年之后,想让大哥继位。
其实这不难猜,大家也如是想,所以还没到要灭了我的口的地步,大哥反而小声立下一个不算保证的保证:“无论如何,我不会信任可能成为新的高佩弦的人。”这我便放心了,黎适的风光,总有停下的一刻。
父皇给我的惩罚是禁足半年,他来宣布时我扑簌簌地掉泪,原以为知道他是存了利用我的心,我也许不会太在意,可到底对我好了这么久,我又不是石头……
父皇看不过去,又道:“吴先生的手书竹札已收录好,我让人搬来给你。”这已经很好了,我伏身谢恩。
此后半年,我一直在殿内看书,无所事事,每日看见的也是那些人。直到有一日,难得敢于面对过去,拿了之前的随身物什来看,一翻,就看到了一只哨子。
平及。风掠过哨子,带出轻微的哨音,让我想起了平及此人。兴致来了,吹了一下,哨音悠扬,好听得紧。
然后,有三只鸟儿飞了进来,蹦哒到我面前,腿上都绑了块丝绸。我取下,发现上面用官话和极小却清晰的字体写着相同的内容,大意是,许久没有我的消息,不知道我的安危,平及派了很多鸟儿,只求我能够看见一只,再回复他,好不让他担心。
平及,此人能用吗?我抽了片竹札,裁作小块,报了平安,又问,若我有事相求,他当如何?
平及很快遣鸟儿送来回信,我取下一看:静候君命。
我松了口气,或许,平及能够帮我很大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