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沉默。即使晚上有地方躲,又能躲多久呢?再说,要是躲的时间长了,人家趁着你家里没人再给你来个误拆,又该怎么办呢?
“拆了也好,这下心里可踏实了。咱们明天就去复婚吧,省得人家说咱们非法同居。”赵老师勉强笑道。
没有人跟着笑,一屋子人都陷入沉默。不一会儿,赵老师夫妇起身告辞。送别他们,我走到里间,苗苗仍在没心没肺地打着电子游戏,边打边“咯咯”地笑着。
“有那么好玩吗?”我没好气地训她,“家里这么大的事,你帮不上一点儿忙,还大学生呢。有什么用?”
“你用我我就有用。我没有帮忙叫记者吗?那不是用是什么?”和我顶完嘴,苗苗若无其事地继续游戏。
我看着苗苗,忽然觉得无尽的虚妄和荒谬。我跟姐姐这么折腾来折腾去,无非是为了钱。而花钱的最大压力无非缘于孩子,可是,这些孩子,他们是怎么想的呢?他们无非会一个个考上大学,会一个个在外面工作,谁还会回来?而且,最可悲的是,家里的事好像跟他们没有一点点关系。面对这样的服务对象,我们的折腾有意义吗?
那就放弃吧。我对自己说。
可是,不,我不想放弃。时至今日,黔驴技穷之际,百无聊赖之际,四顾茫茫之际,辛酸痛楚层层袭来之际,我还是不想放弃。不想放弃什么呢?是那几万块钱吗?不,不仅仅是。我忽然觉得,甚至已经不是。仿佛目标被久久凝视之后就会虚化掉一样,此时,那几万块钱在我的视野里,已经被虚化掉了,周围衍生出一团团色彩繁复的光晕。不,我不想去也没有能力去分析那一团团光晕的构成,我只是想最大程度地去靠近和触摸那些光晕。
然而,又能怎么办呢?
一个念头在我的意识深处徐徐升起。它简单,轻飘,如六一节处处可见的氢气球。看起来很天真,很幼稚。我知道。所以我想要把它往水下摁。但是,不行,摁不下去。它顽固地向上浮着,浮着,露出水面的部分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终于,我放弃了摁它的努力。它破水而出。我对自己说:试一把吧。如果有用,自然是好。如果没用,其实也好。
那么,谁来抱这个气球呢?我不合适,姐姐姐夫也不合适。太小的孩子抱不住,也不合适。
我把眼睛投向苗苗。
可能是游戏终于胜利,苗苗鼓掌欢呼。
“什么游戏?”
“植物大战僵尸。”
“僵尸?你不怕吗?”
“不怕。我胆子大。”
“噢?”我笑道,“那正好有个事,可以试试你的胆子。”
第二天晚上,晚饭之后很久,将近九点半的时候,果然有人“砰砰砰”地敲门,不,简直就是砸门,一听就气势汹汹来者不善。我们都躲在里间。苗苗上场。
苗苗走到院子里,苗苗打开大门,苗苗领他们进屋,苗苗给他们端茶倒水。他们在沙发里坐下。主讲的是一个男人,有人喊他郎队长——应该就是“杀手锏”的那位了。看不见他的形象,我们只能听到他的说话声。他总喜欢拖个尾音,那个声若洪钟啊,掷地有声啊。
“妞,你爹妈呢——”
“串门去了。”
“那我们可要拆你们家的房子了——”明显是和苗苗开玩笑,看起来郎队长的心情很不错。
“还没签字呢。你们要拆那就是强拆。法律有规定,不准强拆。”
“那法律还规定了,违章的房子就可以强拆——”
“那法律还规定了,强拆得有手续。你把手续给我看看。”
“给你看?你看不懂——”
一阵哄笑。
“我又不白上大学,看得懂。”苗苗的声音从从容容,绵里藏针,“恐怕你是没有吧?”
“没有怎么的?没有也不妨碍拆房——”
“那就是违法。”
“国家法律规定得多了,都去遵守就没法活了。”窸窸窣窣从沙发上站起来的声音,“不跟你小丫头磨嘴皮子,告诉你爹妈一声,让他们明天晚上在家里等着——”
“你再坐会儿,我还有话想问问,同仁医院占的地盖的房手续也不全,是不是也是违规?你们咋不管?”
“那是公家,这是私人,一码是一码,不一样。”
“公家怎样?私人怎样?土地不都是国家的吗?怎么不一样?”
“走了,跟你扯不清。”郎队长的口气明显不耐烦起来。
“你们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苗苗仍在不依不饶地说。
郎队长的笑声响起,笑声过后他开始说话,但是尾音没有了,只是斩钉截铁气势恢弘的一段话:“妞,我也是从农村出来的。我跟你说,中国几千年来都是这,从来就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以前是封建社会,可以。现在就是不行!”
“现在也是这。我跟你说,几百年以后还会是这!”
“我不信!现在是共产党当家,这就是不行!咱们号称人民政府,从毛主席开始就宣称为人民服务,人民政府怎么能只允许自己行使特权?!”
郎队长大概是被噎住了,好一会儿没话。屁股们在沙发里重新落座的声音。喝茶的声音。放茶杯的声音。我也很吃惊。此时的苗苗,忽然让我无厘头的大脑想起了《沙家浜》里阿庆嫂的唱词:“垒起七星灶,铜壶煮三江。摆开八仙桌,招待十六方。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妞,我告诉你,不信不由你,我就是共产党派来的,我说行就行!”终于,郎队长又开腔了。
“就你?”
“不像?”
“不像!我不信共产党会用你这种人!”
“你爱信不信!”
“是铁书记叫你来的?”
“说得跟真的似的,他不放话我会来?”郎队长似乎是气极而笑,重新站起来,“官话谁不会说?我比你说的花样多着呢。真不值得跟你磨这个嘴,走,走!”
“不讲理!”
“我还就不讲理了!我还就拆定你们的房子了!看谁弄得过谁!”郎队长的声音渐渐远去,“一个小屁孩,真扯淡……”
……
他们走后,我们从里间拥出,一起来到客厅的一张桌子前。桌子上面放着一个扁平的电子钟,钟上显示的时间是21点58分。当然,这个时间很重要。不过更重要的是电子钟本身。它的内置摄像机,可以连续摄像12个小时,像素200万。闹钟的正前方就是郎队长坐的沙发。沙发前的茶几上,几杯热茶水汽袅袅,从电脑里看起来婀娜多姿,分外妖娆。
“这么多男人,你不怕吗?”我问苗苗。
“有什么可怕的?他们会杀我吗?不会。会打我吗?不会。”她干脆利落地说,“最多就是话难听脸难看。可咱要的不就是这个吗?”
“那两个男孩子,胳膊上都刺着龙。”
“刺个龙就是真龙了?”她一笑,“那个瘦点儿的,是我初中同学。认出他来,我就更不怕了。他坐在我后头,学习差死了,每到考试就想抄我的。现在来干这个……哼。”
“那你们怎么不说话?”
“说什么?”她瞪大眼睛,“那个场合,你让我们说什么?有什么好说的?”
我沉默。这个小小的90后,没事不惹,遇事不惧,清晰,明确,无畏。让我不由得对她肃然起敬。
注释
1.姐姐以村里刚刚办过的一起丧事为例,让我对农村的殡葬情况略有了解。姐姐叫他“北街的”:“人死了,按上头的规矩,都得火化。其实火化了之后还要再土葬,不土葬不中。入土为安,入木为贵。哪个人死前都要对孩子们说得进祖坟,得入土。不过后半截上头就不管了。上头只管火化——当然还得先火化,不烧成骨头不让往回拉。北街的死后,给区里交了三千,这才允许把人拉回去土葬。这就花了两回钱。火葬费得千把,运尸费、烟酒,又得千把。再加上给区里交的,这就多花了五千。人拉回来了,棺材、寿衣、纸扎货、响器、席面……没有三五千拿不下。总的来说,得万把。还有些细处也得花钱,就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