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文人的批评观念已经发生变化,他们开始摆脱晋宋以来重典正平板的倾向,而更为重视提倡平易自然的艺术风格。沈约说:“文章当从三易:易见事,一也;易读诵,二也;易识字,三也。”(《颜氏家训·文章》)主张文章语言的平易自然,是永明文人的共识,所以,沈约的观点颇为永明文人所引申发挥。如萧子显便重申了“言尚易了”的主张,钟嵘说:“夫属词比事,乃为通谈。若乃经国文符,应资博古;撰德驳奏,宜穷往烈。至乎吟咏情性,亦何贵于用事?……观古今胜语,多非补假,皆由直寻。”永明诗人“平易流转”的主张,“标志了一个民族消化已获得的技巧,寻求对其圆熟运用的努力。”“平易流转”主张的提出,意义是重大的,永明诗人对诗作典正平板的革除,正是诗歌史向唐代高峰伸展的桥梁。
分析永明体诗歌,其语言清新自然,用语平易,口吻极为流利,甚至口语化。很多诗歌内容浅显,受民歌影响的痕迹宛在。沈约在《石塘濑听猿》诗中“惟见”、“重沓”、“既欢”、“复伫”等都是南朝民歌中常用的词语,全诗格调清新明快,语言浅显自然,充满着浓浓的民歌情趣。王融《绿水曲》:“琼树落晨径,瑶塘水初绿。日霁沙溆明,风泉动华烛。”辞藻华丽,风致宛然,是学习南朝乐府民歌、汉魏乐府古诗的口语句式以及晋宋文人诗中浅近语的结果。谢朓也学习南朝乐府民歌的清浅语言、婉转流利的诗风,他的《江上曲》:“江上可采菱,清歌共南楚”,含思婉转,清音逸飞,宛如江南采菱曲。这些平易流畅的作品,一改魏晋诗歌的旧貌,受到了当时文人的普遍好评。永明诗人正是在这种诗歌理论的倡导下,从当代民歌,前代诗作中汲取精华,以平易自然的诗风改变了晋宋僵滞的文人诗。
诗歌的音节声调之美,是诗的形式美的一个重要方面。中国古代诗人与文艺思想家对诗的音节声调之美的追求,经历了一个从不自觉到自觉的过程。《宋书·范晔传》载:“……晔狱中与诸甥侄书以自序曰:‘性别宫商,识清浊,斯自然也。观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处,纵有会此者,不必从根本中来。’”他不但借用“宫商”、“金石”等音乐概念,而且从文学声调方面开始提出了“清”与“浊”的声律概念。
“永明体”的最大特点即强调声律的和谐搭配,使诗歌获得音乐之美。沈约在《宋书·谢灵运传论》中对诗歌声律和谐搭配的方法有一段经典论述:“欲使宫羽相变,低昂互节;若前有浮声,则后须切响。一简之内,音韵尽殊;两句之中,轻重悉异。妙达此旨,始可言文。”正由于有了这些差异,所以才有可能像音乐里的五音一样,组合成悦耳的音乐,使诗歌语言具有了抑扬顿挫的音乐美。
随着声律运用的迅速发展,人们对诗歌形式美的要求逐渐加强,而根据美学原则制定的文辞格式,也引起了一般文人的景慕,于是就造成了文学上一时的“转相祖述”,“于是士流景慕,务为精密,襞积相微,专相陵架”。人们在创作上讲究声律已蔚然成风,像沈约、谢朓、王融,他们都已经开始严格按照声律论的标准来做诗了。沈约的《早发定山》中的“标峰彩虹外,至岭白云间”,音韵和谐,对偶工整,是六朝音韵和谐的好句。谢朓主张“好诗圆美流转如弹丸”。“圆美流转”既要求诗歌风格流美、自然,又要求音韵和谐。谢朓的《入朝曲》中的“逶迤带绿水,迢递起朱楼”,讲求声律,对仗精工。王融的诗作也大多如此。
南朝朝代数易,士族文人渐渐失去了以往种种特权。特别是到了萧齐时期,士族不仅失去了实际的权势,加之他们的政治进取心萎缩,社会使命感与是非观念淡薄,这就使得萧齐士族文人成为政治上庸庸碌碌,事业上无所作为,孜孜于身家之福禄富贵的一批文人。不过,他们也有着自己的特点:对外界的政治、社会问题失去了兴趣,他们转而留意自己身边的平凡生活,感情变得极为细腻,这种灵婉细微的创作特色,表现在诗歌上也就极大地扩大了其题材范围。
第一,宦游他乡,寄情山水景致。萧子良在《游后园诗》中说:“丘壑每淹留,风云多赏会。”这里所说的“赏会”比较典型地反映出了永明诗人对山水的热爱之情。南齐永明年间,天下承平,文士云集。竟陵王萧子良开西邸,移居鸡笼山,备极风物之美;文惠太子开拓玄圃园,“多聚奇石,妙极山水”,并于钟山下立馆,号曰“东田”,“制度之盛,观者倾京师”。所有的这些,都为永明诗人的创作提供了条件,如谢朓《游东田》中的“鱼戏新荷动,鸟散余花落”,诗人恬然怡乐的心境,表现得逼真传神。再如沈约《新安江水至清浅深见底贻京邑游好》中的“洞彻随深浅,皎镜无冬春”,山水同样寄予了诗人的心情。
第二,离别酬赠,抒写人间真情。永明诗人,特别是竟陵八友,由于思想性格的接近,在长期的交往过程中以文义赏会,结下了深厚友谊,每当临别之际,就会有分弦别唱之作,来抒写依依惜别之情,这些作品词句清丽,意邈情深。如“分弦饶苦音,别唱多凄曲”、“一罢平生言,宁知携手日”“欲识离人悲,孤台见月明”、“相思将安寄,怅望南飞鸿”等动人的诗句,永明诗人对人生别情,有着比较深刻的体验,因而能以委婉细腻的笔触抒写人间的一段深情。
第三,睹物兴情,开拓诗歌题材的新领域。齐梁诗人多出身于世家大族,生活圈子的窄小限制了他们的视野,他们很少有机会,而且也不愿意去接触丰富多彩的现实生活,因此,只能从日常生活中寻找诗歌素材,一时间,像这种“深心主卉木,远致极风云”的创作风气竟成为诗坛的主流。南齐永明年间,文人们大多常常指物命题,应酬唱和,咏物诗出现了。沈约率先创作了大量咏物诗,他笔下的物象世界呈现出超越前代的丰富多彩的面貌,在吟咏客观对象时,以一种欣赏的眼光,对其进行艺术的客观描摹,力求准确、传神。他以“微根如欲断,轻丝似更连”来勾勒青苔的柔弱;以“非烟复非云,如丝复如雾”刻画细雨的纤薄。谢朓、王融也有大量的咏物诗作。永明诗歌创作表现出来的新特点,使其既不像东晋玄言诗那样“淡乎寡味”,又与“操调险急”、“倾炫心魂”的元嘉诗歌有所不同,永明诗歌看似平淡,但可以用沈德潜评谢朓诗的话来说,读过之后,使人“觉笔墨之中,笔墨之外,别有一番深情妙理”。
元嘉时期,南朝新声大盛,汉魏乐府迅速衰落,而且许多旧乐谱系在战火中已经遗失,若无推新,很有可能将成为历史陈迹。到了永明时期,沈约、谢朓等人有意识改变这一状况。他们对乐府题目、内容、写作手法进行革新,借用汉魏乐府的古题曲名或者自制曲名,按照体面意思来赋写诗歌。同时在拟作汉魏乐府时,学习南朝民风韵味,以及运用声律,在民歌与声律的共同影响下,“十曲九失”的汉魏古乐府被植入新乐谱体系中。
永明诗人沈约、谢朓等人自制乐府新题写新内容。沈约自己就创作了四十余首乐府诗,如舞曲《白纻歌》,不仅在内容上与前殊异,就是在形式上也有所翻新。谢朓也有这样的新题乐府诗,如《王孙游》《玉阶怨》等。除此之外,他们还都在民歌的影响下自制了一些乐府,如沈约的《携手曲》《夜夜曲》等,《乐府诗集》卷七十六引《乐府解题》解释这两首诗道:“《携手曲》言携手行乐,恐芳时不留,君恩将歇也。”“《夜夜曲》伤独处也。”前者以色事人对君恩难长的忧惧,后者独处空闺的自怜自叹,都表现得委婉有致。《夜夜曲》中以“河汉纵且横,北斗横复直”的夜景起笔,以星汉斗转的宇宙现象为背景,烘托出思妇“宁知心有忆”的惆怅,在这样的长夜里,她挂念丈夫无心睡眠,“寒机晓犹知”,希望通过辛苦的劳作来消解难抑的悲愁,可她凄凉孤独的处境与心态,最终也只化作“零泪向谁道,鸡鸣徒叹息”。诗歌语言明白如话而流溢的真情实感却让人神伤。再如谢朓的《芳树》,《乐府题解》曰:“古词中有云:‘妒之子愁杀人,君有他心,乐不可禁。’”古意本为一女子因情人变心,悲伤不已。而谢朓依“芳树”题面,联想到屈原“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的伤悲,抒写了暮春时节、众芳凋零的感伤。
在诗歌形式上,永明之前,杂言诗关于诗句的字数与句式的位置并没有一个确定的规定,字数的多少、参差句式的排列完全处于任凭诗人随意安排的无序状态。但永明诗人对杂言诗做了新的尝试,把杂言诗格式趋于规范化,最突出的是沈约。如《江南弄》四首:
邯郸奇弄出文梓,萦弦急调切流征。玄鹤徘徊白云起。
白云起,郁披香,离复合,曲未央。(赵瑟曲)
罗袖飘纚拂雕桐,促柱高张散轻宫。迎歌度舞遏归风。
遏归风,止流月,寿万春,欢无歇。(秦筝曲)
杨柳垂地燕差池,缄情忍思落容仪。弦伤曲怨心自知。
心自知,人不见,动罗裙,拂朱殿。(阳春曲)
阳台氤氲多异色,巫山高高上无极。云来云去长不息。
常不息,梦来游,极万世,度千秋。(朝云曲)
每首诗由七句构成,前三句为七言,后四句为三言;第四句作为启下的过渡句,利用修辞学上的顶针手法,重复使用第三句的后三字;全诗押两韵,前三句句句押韵,后四句隔句押韵。在沈约的带动下,其他人的杂言诗创作大多如此,格式定型,铺陈排比,委婉细腻。中晚唐以迄五代兴起的一些小词,以此颇类。后代学者追溯词的起源时已注意到这点。王国维《戏曲考源》说:“诗余之兴,齐梁小乐府先之。”杨慎《词品序》也说:“诗词同工而异曲,共源而分派。在六朝看陶弘景《寒夜怨》,梁武帝之《江南弄》,陆琼之《饮酒乐》,隋炀帝之《望江南》,填词之体已具矣。填词必溯六朝,亦昔人穷探黄河源之意也。”词之滥觞六代,永明诗人的作用,是不可抹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