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纸嫣的丈夫涌晨是个才华横溢的怪人。
纸嫣是经人介绍与医学博士涌晨相识的。见面的时候纸嫣二十四岁,而涌晨正好大她国岁,刚过了二十八岁生日。两人无论从年龄、相貌、学历还有家庭背景上都很般配,在此之前纸嫣几乎没什么朋友,是个洁身自好的女孩。在她读大学的那四年时间里,也不是没有男生对她产生好感,她长着一张细腻清爽的瓜子脸,肤色很白,在女生里应该算得上好看那类,但就个性而言她显得稍稍闷了点儿,性格温顺,不太爱多说话。
她跟男生在一起的时候,也说也笑,但那笑容好像不是发自内心的,像是浮在她面孔表层的一种敷衍。她还有笑时用手掩嘴的习惯,像是要把什么冒出来的东西捂回去,这动作总是伴随着她的笑容而来,一闪即逝。
涌晨在学历方面要高出纸婿两个级别。纸嫣的考大学分数不够进重点院校,只好拣了个分数偏低的分校来读。好在纸嫣的母亲在这方面并不难为女儿,她自己身体很差,经常需要女儿陪着上医院,学习上对女儿的要求自然也就马虎点了,但她希望将来女儿找的丈夫应该比她强,学历至少应在研究生以上。涌晨的博士头衔让纸嫣和她母亲都很振奋,临见面前的头一天晚上,母女俩讨论着应该穿什么样的衣服,什么样的裤子,袜子的颜色以及皮鞋的式样等等问题。
“……就是不知道他戴不戴眼镜……”母亲听到纸嫣站在镜子前面独自嘀咕了这样一句,母亲觉得纸嫣是个特别听话的孩子。
见面的结果是双方都很满意。涌晨以前是和女人有过接触的,并不像纸嫣那样只是一张白纸。
涌晨从前的女孩都很艳,涌晨从医学和美学的角度看是喜欢那种热辣辣的丰满而又欲望强烈的女人的。在他读博士那两年,他有幸得到一个很小的单间,他常带女人到他的单间里来玩。因为屋子太小,所以一进门就只好到床上来招待她们了。他不想像别的博士生那样一边读书还要一边和老婆吵架,他宁可晚点结婚,先自在几年再说。像纸嫣这么文静的女孩他以前倒是很少接触,所以一见面就有几分无法亲近的新鲜感。
她端坐在沙发的另一端,目光向下垂着。头发整整齐齐地扎在脑后,把小而薄的耳廓露出来。她的耳垂上有孔,却并未戴耳环,那孔便自动闭合成一个虚设的样子。涌晨当时就打定主意,要送这女孩一对耳环。不管事情成不成,他都想送纸嫣一对耳环。他想,这么漂亮的耳朵让它闲着实在是太可惜了。
纸嫣看上去低垂着眼皮,实际上样样也都看在眼里了。
她觉得这个年轻的博士样样都好,就是戴黑色大方框眼镜这一点不好。她无法想象他摘掉眼镜时的样子,她想他摘掉眼镜的样子一定很难看。但总体上来讲他是她暗地里曾经希冀过的那类男人。
2
涌晨通过博士论文答辩后还有一段时间,他一直在考虑把这段时间留给谁。纸嫣是他确定了的一定要娶的女人,他就把她像银行存款一样暂且封存起来不动,而把时间消磨在别的女人身上。在他的女友里有一个名叫阿瑟的他最喜欢。阿瑟的老公一年倒有半年泡在外地,是一个闹不清做什么生意的生意人,并且很有钱。涌晨第一次见到阿瑟是在医院里,那会儿他在实习,而阿瑟却把他当成真正的大夫了。她向他提出这样那样的问题让他解答,涌晨很快察觉出她其实什么病也没有,她是一个人在家闲得闲出病来了。阿瑟不相信自己没病,她一会头痛,一会胃痛,缠着涌晨给她开药,涌晨说我是实习医生没有处方权的,阿瑟便很不高兴地走掉了。下次再来,她好像得了健忘症似的把上回的不快一笔勾销了,像往常一样继续唠唠叨叨。浦晨这才明白她要见的不是一个医生,而是一个朋友。
阿瑟最后一次到门诊来找他是在一个夏天的上午。涌晨清楚地记得那天窗外蝉叫的声音好像比平时放大了好几倍。涌晨那天情绪不佳,脸色很难看。阿瑟穿着一条像蝉翼一样薄的超短裙出现在他面前,他感到自己的眼睛像一台X光机一样具有穿透力。她向他投来一束含意不明的目光,然后一句话不说坐在边上等他下班。
涌晨心神不定地坐了一小会儿,想象着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心中有些激动。但他克制住了这种情绪,使他看上去像一个若无其事行为洒脱的男人。她进入角色进人得很快。他们没在一起吃饭,没在一起喝酒。几乎等不及那一大套俗人必须相互熟悉的程序,他便把她带到他的小屋里来了。
屋子太小了,实在是很热。他站在那里不动声色,等她自动把裙子脱了。
可她并没有那样做,而是坐在床沿上用水汪汪的眼睛直视着他,把他看得有些发毛,他甚至为自己刚才的下流念头而惭愧不已。
她站起来在小屋里转了一圈。
这下轮到他坐床沿上了,小屋里一共就这么点大,阿瑟的超短裙就在他伸手可及的地方。她不安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用一块色彩鲜艳的小手绢不住地扇着自己的脸。在她走到背冲着自己的时候,涌晨一个冷不防便把她抱过来放到了自己腿上。由于没有心理准备,阿瑟显得有些踉跄,就势挣扎了几下,脸涨得红红的样子显得很可爱。
涌晨是喜欢给女人以突然袭击的男人。那种突然行为使他觉得充满刺激。阿瑟被他这一抱一时间没了主意。她扭动不定的身体越发刺激了涌晨的情欲,他这才发现她那条薄如蝉翼的超短裙等于没穿一样,她的臀部实际是直接坐在他膝盖上的。这一惊人发现把他吓了一跳。
他从侧面吻她的脸颊以分散她的注意力,不一会儿她整个人就自动转过来了。她腰肢很软,身体发烫,在他的抚摸下渐渐地融化开来,成为柔软的、热气腾腾的一团。
阿瑟的超短裙在涌晨心目中生下了根,有时走在街上,看到别的穿短裙的女孩,他心里也会变得别别扭扭的。他会莫明其妙地情绪不稳定,然后下次见到阿瑟的时候,他就特别使劲地弄她。
3
在和纸嫣见过一面之后,涌晨并没有停止和其他女孩的来往。他只和纸嫣保持每周一次的约会,其他时间还是像从前一样过单身汉自由自在的日子。除去和女孩亲热的时间,涌晨的大部分时间是泡实验室。他喜欢他的工作。
涌晨把每星期六晚定为和纸嫣约会的日子。他从没见过像纸嫣这么害羞的女孩。和她在一起时,看电影就是看电影,吃饭就是纯吃饭,喝茶就是纯喝茶,一点花头都没有,使得涌晨不敢越雷池一步。有时涌晨想想反正早晚都是自己老婆,这就使得他反而没了进攻的兴趣和耐心。和她约会有点像例行公事,两人是礼貌而又客气的,客气得都有些不正常了,好像商店里的售货员和顾客那样,动不动就使用文明用语,“你好”、“谢谢”之类的词都是常常挂在嘴边上的,这使涌晨很不自在,仿佛和这个女人之间隔了一层什么似的,隔了什么呢,他细想想她又没有什么错。有时他坐在实验室的电脑屏幕前发愣,大脑里面一片空白,直到有人来叫他到楼道里去听电话,他以为会是纸嫣,听筒里却传来阿瑟那热烈而嘈杂的声音。
在和阿瑟分手的问题上涌晨没有遇到一点麻烦。她依旧穿短裙子,诱人的大腿让涌晨感到心烦意乱。但他心里明白阿瑟是那种娶不得的女人。怀里抱着阿瑟的时候他对她有种刻骨铭心的恨,恨不得把她揉到自己骨头里去。他不知道结婚还能否唤起他这种激情。
结婚的日子一天天近了,他必须把真相告诉阿瑟。结婚前他像清理债务一样把手里那几个女人统统处理掉了。
4
刚结婚那阵子日子过得真是非常圆满。纸嫣是个勤快顾家的好女人,她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什么业余爱好。除了上班,她全部时间都呆在家里,想一心经营好这个家。涌晨的单位里给他分了一套房子,房子按照涌晨的主意布置得舒适而又体面。四面的窗子全都打掉了重新安上茶褐的玻璃,因为涌晨说他搞研究的时候需要安静,纸嫣就很赞同他的主意。
纸嫣对丈夫的爱是真心的,崇拜也是真心的。他坐在书桌前摆弄一些小玩艺或者读书的时候,纸嫣从来不敢打扰他,而是独自呆在另一间屋子里,一呆就是一个下午或者一个晚上。涌晨从来不知道她在想些什么,做些什么。除了桌子上的饭菜是一团实实在在的物体外,涌晨觉得他新娶的这个妻子简直就像一团随时可以消失的气体一般,连走路都不会发出一点声响来。
纸嫣的身体让涌晨感到不可思议,她偏瘦,皮肤很白,温度却总是冷的。一想到从前的女友的那具热气腾腾的肉体,他忽然感觉到女人和女人之间的巨大不同。他很卖力地企图激起她的情欲,但是他很快就发现这比登天还难,她对这事好像还不如对做饭有兴趣。涌晨就想着反正以后日子长着呢,慢慢地她就会喜欢的。
他俩做了一段时间普通人眼里的美满夫妻。一个博学多才,一个美丽贤惠。因为结婚他们没在外面请同事吃饭,就商量好了要在家里补请一回。纸嫣说两个单位的人应该分开来请比较好,而涌晨却说还是合在一起请的好,人多一点更热闹。请客的时间说好了是在“十一”国庆节,两边的好友都通知到了,涌晨却忽然怀疑起纸嫣的能力来。
“你自已一个人要弄那么多的菜,你行不行啊?”
纸嫣说:“你太不了解我了,做菜又不是考研究生,有什么行不行的?”
纸嫣变得积极而且活跃起来,国庆节这顿饭激发了她的创造力,她变得兴致勃勃起来,人也变漂亮了许多。头发偏在一侧编成一根独辫,很委婉地从她那单薄清瘦的肩膀上垂下来,辫穗留得长长的,用宽带的毛巾辫绳绑着,有一种少女之美。纸嫣忙前忙后的时候额前总有一绺弯弯曲曲的额发从头上落下来斜贴在脸上,使她那张薄薄的瓜子脸看上去更像一张用毛笔描出来的国画里单线条的人脸。
纸嫣喜欢挽着丈夫的胳膊上自由市场或超市。涌晨总觉得她这种举动有点像做戏,是做给别人看的。但纸嫣却因为丈夫肯陪她买这买那而感到由衷地快活和舒畅。她在货架前走来走去,微微昂着头,很有鉴别力的目光在各类包装光鲜的食品上扫来扫去,然后从架子上拿下一两样来丢在她身后的涌晨手里拎着的蓝塑料筐里。涌晨对购物一窍不通,他以前因为懒得存包,从来没进过超级市场。在书店买书也是“开架”的,却用不着存包。涌晨跟在后面静静地想:这个女人为什么会把极大的兴趣花在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上呢?他想,像阿瑟那样的女人虽说也很无聊,但毕竟在无聊中还能掀起一点波澜来,而纸嫣却是个不拆不扣的平面女人了。
他们在超市出口处结账的时候,涌晨斜了眼她的钱夹,里面的钞票是从一角到十元再到一百元按顺序放好的,任何一张旧钞票她都弄得平展展的,涌晨想象着在一个寂静的下午,她把那些无关紧要的哪怕是一角一角的钞票全都拿出来堆在面前,然后一张一张地抚平它们,再把它们按照大小秩序一一放好,这些无聊的生活琐事便是她生活的一部分。
她实在是个乏味的女人啊。
5
纸嫣从外面买了肉又买了菜,心情完全像荷枪实弹的士兵一样,准备大干一场了。她把买回来的东西分门别类地放在几只青瓷大碗里,鱼是鱼虾是虾,该腌的都用酱油腌上了,好提前人味。肉片切好了抹上淀粉水,这样炒出来的肉片会很嫩。还有鸡脯肉得切成丝,她开始想把这活儿交给涌晨干,想想还是不放心,就对涌晨说厨房的活你别管了,待会儿客人来了你陪他们到客厅里去聊会儿天。涌晨就很听话地从“厨房重地”退了出去,刚用毛巾擦干净手,门铃就“滴嘟滴嘟”响起来。是涌晨的几个单身汉同事先到了。
“我们是不是来得太早了?就跟迫不及待似的。”他们说。
“本来就是迫不及待嘛。我连早饭都没吃,就等这一顿呢。”涌晨的一个朋友老麦说。
纸嫣好像听涌晨说过,老麦是一个靠写剧本为生的人,就多看了他两眼,也没看出什么特别来。
大家围着转角沙发坐下来,嚷嚷着要新娘子点烟。涌晨一边给大家散烟一边说:“什么新娘子不新娘子的,搞那么俗气干什么。大家在一块吃顿便饭,随便聚聚而已。”
大伙儿却不干,硬要闹着让新娘子点烟,老麦说饭我们可以不吃,但烟是一定是要点的,说着他就用手指夹着那颗尚未点燃的烟,用一只胳膊支着,把那烟擎得高高的,摆出一副持久战的姿态来,其他几个男人也学他的样子,要求点烟。
涌晨在厨房里跟纸嫣一说,纸嫣倒很大方,把湿手往围裙上一擦,然后解掉腰里的围裙从煤气灶上拿了一盒火柴就去了。
纸嫣拿火柴给涌晨的那帮朋友点烟的时候,他们便故意不让她点着,好让她一次次地重来。他们哄笑着吵闹着,涌晨没想到一向羞怯的纸嫣这回倒应付得这么好,再怎么逗她她也不生气,嘴角上始终挂着徽笑。
门铃又响了,女人们来了,一个个手里拿着花店里刚买的花或者水果,打扮得都很漂亮。她们是纸嫣单位里的同事,平常在一个单位里上班倒不见得有多亲密,这会儿却勾肩搭背表现得比一家人还亲。纸嫣领着她们东看看西看看,参观新家的布置,家具的摆设以及各种时兴的家用电器。女人们啧啧赞叹着,全都羡慕得不得了。纸嫣更是兴致勃勃,像展览会上的解说员一样不怕费口舌,领着一帮叽叽喳喳的人把整套房子都转遍了,连卫生间都参观过了,这才肯坐下来喝茶聊天。
细长的水晶杯上插着雪白的餐巾纸,每一朵都叠成盛开的莲花形状。桌上的小碟小碗都擦得晶莹雪亮,像纸嫣本人一样细腻精致。纸嫣今天穿了件浅粉色的羊毛衫,下面是一条斜纹布的白裤子。脖子上系了条淡蓝色的上面带卡通画的小围裙,整个人显得像蒸馏水一样清爽透明。她是有备而来的,她定是要在这次请客的过程中做足了戏出足了风头,为她的今后积攒一些资本。纸嫣是个一心一意想要好好过日子的女人,这类女人都打有这样的小算盘,让认识他们的男人女人全都羡慕他们的婚姻,他们的婚姻就算成功了。
一开始先上的是凉菜,纸嫣把皮蛋切得一弯一弯的,好像透明的月牙儿那么好看,和胡萝卜丝一起摆成拼盘。花生米炸得恰到好处,她给人家解释说这是用凉油炸的,让油和花生米一起慢慢升温,这样炸出的花生米外焦里嫩。她一个盘接一个盘地往上上菜,灵巧的身子穿梭于厨房和客厅之间,每端来一盘菜就赢来一片唏嘘和喝彩。她做的珍珠圆子、金钱牛排、鸡茸菜花、豌豆虾仁都是色泽清淡味道鲜美新颖别致的菜,这些菜就像她本人一样清清爽爽给人留下了好印象。
纸嫣的女友小乔询问煎虾饼的做法,女人们细碎的声音充斥着整个房间。
男人们夸涌晨有福气,娶了纸嫣这么好的一个女人。纸嫣的菜仍源源不断地往桌子上跑,好像变戏法一样,一会儿一道,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道。那些精美的菜肴像是在印证男人们的说法是正确的,那就是纸嫣虽然学历上比不上涌晨,但是其他方面样样都比涌晨强。
高潮很快来了,人们纷纷端起酒杯向女主人敬酒,并要他俩讲述恋爱经过。涌晨和纸嫣涨红着脸站在众人的目光里,讲得结结巴巴,羞涩而又甜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