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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嫣再次遇到带鱼的时候,已是个离过三次婚的女人了。
自从那天散步之后,带鱼并没有上门找过纸嫣,也没给她打过电话,或上门找她。他是知道她住的地方的,想要找到她其实很容易。纸嫣偶尔会想到他,想到某个晚上一起散步时说过的几句有趣的话,但那都是一闪而过的事情,很快地,她就投人到新的一轮聚会中去,朋友如流水般地从身边流过,有的只是一面之交,在一起吃过一顿饭而已,再打电话来,连对方的名字都想不起来。
有天,阿金打电话来,说有个酒会,她想请小乔和纸嫣参加。
纸嫣手里拿着电话发了一会儿呆,她想说,算了,我不去了吧。那边阿金却自作主张地说,好啊好啊,我等你们啊。
然后“嘎哒”一声挂断电话。
那是下午三四点钟的光景,纸嫣刚刚睡了一个午觉,还没来得及穿上衣服,她赤裸的身体在松软的白被套下面伸展了一下,感觉到从未有过的舒适。她躺在床上懒洋洋地晒着太阳,脑子里面一片空白。
隔着一层窗纱,外面的世界变得很遥远。太阳很好,窗外很安静。过往的车辆忽然失去了声音,纸嫣的内心也变得很安静。她不想再听电话了,也不想到外面去见什么人,有那么一瞬间,纸嫣觉得安静真好。可是,小乔的电话催命鬼似的打进来,纸嫣又改变主意了。
她说:“都几点了,你还在睡觉呀?”
她又说:“你是一个人睡觉吗?”
纸嫣说:“好了好了,我去就是了。”
“穿漂亮点儿。”
“穿什么呀,我简直没衣服可穿。”
“那你就光着好了,什么也别穿。”
纸嫣想起这句话倒很像老麦说的。老麦已经没了音讯,他们的分手是真正意义上的分手,这点想起来让纸嫣觉得寒心,她想老麦也许从来也没真心爱过她。涌晨刚结婚的时候或许对她还有过一点点感情,而老麦对所有过往的女人或许都那样,热情和甜言蜜语是平分给每一个人的。
有好几次,纸嫣都想问问阿金,老麦最近怎么样了,跟谁在一起。可每次话到嘴边,又都咽回去了,也许是自尊心在作怪,纸嫣不想先开口,她以为总有一天,别人会先开口跟她说些什么。可是,她们就是不说(从没提到过老麦一个字)。
阿金打扮得像要上台唱戏似的,她站在大饭店的玻璃转门门口,不时微笑着同她认识的人打招呼。当看到纸嫣从出租车里钻出来,阿金高兴得几乎叫出来。阿金在生活中是那么地夸张,而在拍戏的时候,听说她反而表现得很木。纸嫣觉得阿金把生活中许多事情都搞反了,所以,她一直活得不如意。
“我最近新接了一部戏,肯定能红。”
阿金凑近纸嫣的脸,神神道道地说。
纸嫣清楚地看到阿金描画细致的眼线,看到她一根根被睫毛膏拉得极长忽闪忽闪的长睫毛。还没开始喝酒,她已经处于喝酒状态,说话的语气飘忽神秘,让人分不清她哪一句是真的、哪一句是假的。
化了妆的阿金显得越来越漂亮了,但漂亮的似乎只是她的外壳,内心却越来越糟糕,混乱而又没有头绪,总是幻想着有一天能够一炮走红(而这种幻想又是何等渺茫)。从阿金飘忽不定的眼神里,纸嫣看到她的近况并没有太多改善,她还是像撞大运似的东撞西撞,等待命运来选择她。
这时候,阿金正和一个姓陈的导演大声打着招呼,连纸嫣都看出来了,那个姓陈的明显敷衍阿金,同她打哈哈,说哪天有戏请她拍,阿金夸张地大笑着说,那太好啦。
酒会上,有个男人酒后大爆发,捶胸顿足,说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舔别人的冷屁股,但是别人无动于衷。话越说越伤心,种种表演令女人们感到,这个男人好可怜(也很恶心)。
纸嫣在闪烁的杯盘间看到一张熟悉的脸,原来是母亲奈夏正和影视公司老总黄烽站在一起。他们正手里拿着托盘,一边说着什么,一边用不锈钢夹子夹喜欢吃的东西,自助餐给人的感觉总是选择的种类越多,就越是无从选择。
他们站在那里说话的样子很怪异,他们看上去像一对老熟人,可纸嫣从来没听母亲说过她跟影视公司的黄总认识。纸嫣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冷眼看着他俩,他俩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她的心,她听不到他们到底说的是什么,她努力猜测和想象着,他俩看上去熟捻而又亲密,有时说着说着话,两个人的头就忽然碰在一起,然后,倏地一下又分开了。
纸嫣觉得,那个男人一定在母亲耳边说了句怕人听见的话。
难道黄烽就是当年那个令母亲放弃一切的人?
也许吧,可能吧……纸嫣脑袋里嗡嗡的,有许多奇怪的意念在飞。与此同时,从另一个角度注视着那对男女的还有另一个女人——小乔。
小乔为黄烽的事已闹到不可收拾的程度,据说目前黄烽到处躲着小乔,生怕她再干出什么令人害怕的事来。小乔是一个敢爱敢恨的女人,她什么疯狂的事都干得出来。
纸嫣看着那个喝醉酒的男人,想象着十分钟之后,小乔的样子肯定跟这个男人一模一样,她的心收紧了一下,她心情复杂地离开那个热闹场,一个人站在门口打车。
带鱼和他的车就是在这时出现的。
那辆车在空地上慢慢划着弧线,来到纸嫣面前。
2
门开了。
带鱼的脸和带鱼的眼睛。
“原来是你呀,”纸嫣说,“吓我一跳。”
带鱼把头稍稍往左偏了一下,说:“上车吧。”
纸嫣头重脚轻地坐了上去,车就开起来。她不知道他要带她上哪儿,车窗外的景物飞快向后倒去,他们谁都没有说话,车内的音响里放着一首男女对唱的情歌,纸嫣知道她和带鱼还远没到那个分儿上,对于将来他们会怎样发展,纸嫣心里没底,她只是隐隐约约觉得,这个男人是喜欢她的。
车子在街上转了好几个弯,纸嫣已经完全失去了方向。车内有一种让人想跳舞的音乐,纸嫣眼前出现了一些闪动的人影,他们的身体在瞬间扭成一些优美的麻花,定格,随即又舞动起来。
带鱼一声不响地坐在一旁开车,他好像很有把握,知道事情将按照他事先设计好的轨道顺利展开,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并不看纸嫣一眼。汽车在一片陌生的住宅小区里停下来,这里看上去冰冷而又陌生,有一种水泥味还未散去的簇新感,楼宇像刀削出来的一般整齐,连天空也像是被人换过了,暗蓝色的底色上微微飘着些隐约可见的云。
他们上楼,一前一后。楼层并不高,只有五层,他们在三层的某套单元房前停下来,带鱼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
楼道里那盏黄灯幽幽地亮着,像一只冷静地望着他们的眼睛。
他们在那只冷眼的注视下进门。
门在他们身后无声地合拢。
带鱼腋下夹着包,在房间里到处走,手里毕剥毕剥开着灯,纸嫣就雪亮雪亮地站在灯下了。
有一些飘忽玄妙的音乐从房间深处传来,那首歌几乎无词,是一层层折叠的女声,被一个女人的手徐徐展开。纸嫣喜欢那种意境,也喜欢带鱼布置精美的房间,房间里有带流苏的灯、造型古怪的小摆设、色彩古朴的沙发和铺得平展展的床。
带鱼不知从什么地方变出两杯喷香的咖啡。他们坐下来慢慢地喝。什么也不说,就只是喝咖啡。纸嫣有些记不清前因后果,她是怎么认识带鱼的,又为什么跟他来到这里,这些统统记不起来了,只有眼前腾起的水雾是真实的,香气是真实的,喝到嘴里香甜的味道是真实的。
“你不喜欢这种音乐吧?”
“哦,我喜欢的。”
“我这里还有一些好唱片,要不你来挑一张放?”
“不了,这张就挺好。”
“你看上去好像很紧张。”
“没有啊,我怎么紧张了?”
带鱼露齿一笑,说:“是吗?那是我多心了。”
音乐继续飘忽舒展地眼前打转,他们远远地坐着,中间隔着很大的一张方形茶几,茶几上的玻璃像镜面一样反光,他们头像的倒影镶嵌其中,像另一个世界里的一对男女。有一条胳膊隔着茶几长长地伸过来,像海底深处快速生长的一条水草,朝着纸嫣这边伸卷过来。
纸嫣没想到她会躲闪。
那只手像自由落体那样从纸嫣的耳边擦了过去。
事情僵持着,没有进展。
他们就这样静坐着喝了一杯又一杯咖啡,直到肚子胀得装不下了,纸嫣起身上了一次洗手间。
镜子里有纸嫣半张微红的脸。
水龙头开着,水流的速度很快。台子上放着一块芒果形状的黄香皂,整个卫生间里充斥着一股水果的芬芳,纸嫣沾一点凉水敷在脸上,使发烧的脸颊稍微降一点温。
纸嫣刚到家,电话就响起来。小乔在电话里嘤嘤地哭。问她怎么啦,她不说,就只是哭。纸嫣觉得好困,头重得快要从脖子上掉下来,可是小乔却不让她睡觉,她说刚才我把会场闹得稀里哗啦,我爱他爱得都快发疯了。
你在听吗——
你怎么不说话——
她边说边哭,断断续续地说着话。纸嫣把听筒丢在一边,一头栽下去睡着了。半夜醒来,听到听筒好像还有人在哭,纸嫣轻轻合上电话,心里感到一阵恐怖。
3
下午,纸嫣睡醒后精神很好,她想给什么人打个电话聊聊,又想,好不容易安静一会儿,算了吧。就拿了针线坐在窗前的一把椅子上给一件风衣钉扣子。这件款式新颖面料水滑的短风衣,自从买了来就需要不断地钉扣子,这个钉好了,那个又松了,纸嫣想把所有扣子都拆下来,重新钉一遍,虽然很麻烦,但却是件一劳永逸的事。
门铃就在这个时候“叮咚”响起,好像水滴,声音清爽之极。
纸嫣的拖鞋在地板上扑踏扑踏响着,她先是把门打开一条细缝,然后,门就完全打开了。
“我正好从这儿路过,就上来看看。”
带鱼神清气爽地走进来,他身上的铁灰色外套带着股凛然的气质,好像携带了些外面爽朗的冷气进来。
“你屋里好暖和呀。”他说。
“外面冷吗?”
“下小雪了。”
纸嫣靠近窗子撩了一下窗帘,“真的下雪了呀,呆在屋里一点感觉都没有。”
带鱼走过来,靠近她,站在很近的地方看她的脸。纸嫣想到母亲当年可能也是像这样与那个男人脸对脸相互看着,然后,她就成了他永远的情人。
他把手放在她脸上(纸嫣看见的是另一个男人的手与母亲的脸),一下一下很轻地摸着。他的手很凉,并没有想象中的温度,但却是舒服和适度的,像浴缸里的满满一缸清水,从脚底逐渐漫上头来,没过头顶。头发在水波中轻柔地竖立,招摇着,摆着,时而舒展,时而拳曲。
他的手从她的脸上滑到她脖子上,那只手逐渐热起来了,并且还在继续往下滑。领口是敞开的,那只手在领口的边缘处犹豫了一下,然后长驱直人,进人核心地带。
纸嫣只穿长丝袜和鞋,其余全都裸着,腕上有一只金属镯子,动一下响一下,他的抚摸遍及她的全身,细腻之极。
他一边摸一边问:“好不好?”
她说:“好。”
他就更加温柔起来,夸她皮肤好,说她白,他的手抚摸到的地方,纸嫣只觉得一阵酥软,身体既轻又重,她的皮肤紧贴着座椅上的布纹,好像有一只巨大的手在身体下面撑着,腕子上那只金属镯子哗啦哗啦响着,与皮肤间碰撞出一种舞蹈的节奏。
他的抚弄使纸嫣陶醉。
他说纸嫣纸嫣纸嫣我好喜欢你——
纸嫣什么也听不见了,有一种来自体内的声响淹没了一切,仿佛这间屋子里灌满潮湿的海水。
第二天一早,带鱼来电话说,年底他想到海边去走走,问纸嫣愿不愿意跟他一起去。纸嫣在电话里停顿了一下,就说,那好吧,我去。
放下电话,纸嫣就开始收拾东西。
她拿出一个大包来,把要穿的东西装进去。她有些拿不定主意,不知哪些衣服该带,哪些衣服不该带。她茫然地坐在那里发了一会呆,母亲忽然从电话线里钻出来。
母亲说:“纸嫣,我希望你不要重复我的过去。”
没等纸嫣反应过来,那边电话已经挂断了。纸嫣心里乱糟糟的,她无法想象许多年以前的事,现在,她只想飞蛾扑火,追求眼前触手可及的快乐。
4
街上有一只巨大的睁开的眼睛。纸嫣不明白为什么要在高高的建筑物上画上这样一只巨大的、连睫毛都放大了无数倍的眼睛。
汽车在三环路上如一叶轻舟般地滑行,纸嫣只觉得身心都很轻快,她不去想过去,也不去想未来,未来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管它呢。从一开始纸嫣就明白,她是不可能嫁给带鱼的,带鱼是个家庭观念很重的男人,他有一个五岁的可爱儿子和一个以儿子为中心、完全没有自我的老婆。
街上到处都是醒目的大横幅,“您的企业IT了吗?”行人手里提着购物袋,吃力地往前走。出租车在街上像鱼一样游荡,没有客人,车子还是得马不停蹄地往前开。前面有什么,谁也不知道。
在路上,纸嫣接到一个电话,她以为是带鱼,没想到却是很久不联系的前夫涌晨。
“喂,纸嫣,你好吗?”
“还可以吧。”纸嫣看着车窗外变幻的景色说。
“你现在在干什么?”
“在路上。”
“上哪儿?”
“机场。”
“要去外地?”
“是。”
“那你——”
后面的声音听不清了,大概是因为汽车拐了一个弯,信号不好了。纸嫣的手机此刻变做一只僵死的金属硬壳,又硬,又死,又凉。
带鱼坐在候机厅的座椅上等她。他那平静的眼神,带给纸嫣一些希望。他只带了一只形状简洁的拉杆衣箱,胳膊上搭着一件风衣。
“你很准时。”他说。
纸嫣笑了一下,说:“赶飞机可不是闹着玩的。”
“你还算明白。”
“我什么都明白。”
说着,两人就笑了一下,彼此很默契的样子。
他们拖着行李一起往关口里面走,感觉就像一对老朋友,多次一起去旅行(那个下午他们曾在彼此的身体里旅行),他们都不想多说什么,只觉得一切都像想象中的一样美好。
在进人安全检查的时候,纸姗听到报警器像急牌气的猫一样尖叫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身上什么地方出了问题,后来发现是她脖子上的那串五彩链上的金属在捣乱,官员用紧张的目光盯着她的脸,好像他们真的抓到了一个身藏锐器的漂亮的女劫机犯。
5
他们住进一家海边旅馆,房间在二楼,面临着海。带鱼说这地方他差不多每年都要来一趟,有时是一个人来,有时还带一两个朋友来。纸嫣就琢磨着这一两个朋友到底是男是女。在她之外他一定还有别的女人吧,同样的海,同样的房间,感觉会不会有些相似?
“还愣着干什么?”带鱼说,“还不快把东西打开,去洗把脸。”
“我怎么觉得这个地方以前好像来过?”
“是做梦吧?”
“也许吧。”
纸嫣说她经常会有一种幻觉,觉得眼前的景象多少年前就曾经看见过,她说她走在一条从未去过的街上,但是这街上前面有什么,她了如指掌。有一天,她走在一条陌生的街上,忽然感到前面将出现一所小学校,果然,毫无准备地,一群孩子蜂拥着从一道门里出来,他们穿着同样式样的校服(看上去像是一种红色运动服),像一片铺天盖地的红蚂蚁,瞬间被从一个闸口里放出来,占领整个街面。
前面有一家书店……纸嫣觉得这条街太奇怪了,她一想到什么,前面立刻就会出现什么。下午的书店里几乎没有人,柜台前坐着两个木偶样的售货员,音响里声音很低地放着一种音乐。纸嫣随手翻开一本书,就看到了那一页:海边的旅馆、二楼的木质阳台、带荷叶边的窗帘,一切都与此时此刻看到的景象是那样地相像。
那片海滩游人并不多,从窗户里往外看,偶然有人在那儿散步,而更多的时候是一片空空的海滩。纸嫣看见有一个穿黑纱的女人,像阵风似的从海滩上掠过。待她定睛细看时,那个女人已经不见了。
天色渐渐黑下来,纸嫣的手伸向电灯开关,被另一只手攥住了。他们在黑暗中将身体紧靠在一起,没有语言,抚摸代替了一切可能的语言——那人的抚摸像海一样的温柔,所有的波纹都平缓而舒展地展开,纸嫣觉得身体像羽毛一样轻,水一样柔滑。天花板上布满了奇怪的颜色,那是海水的倒影吗?还是别的什么东西?纸嫣始终看不清楚。
他们在那片海滩上大约住了一个星期,白天黑夜地开着窗做爱,听海水在地球表面抚来抚去的声音,两人都感到有种末日的快感。每一次都像最后一次那样绝望,她枕在他胸口,听那海潮来来去去的声响,有种前世来过这里的幻觉。
她说,我有许多相同的记忆;
她说,我真的来过这里;
她还访,带鱼,我喜欢你。
带鱼平静地躺在那里,像是早就料到纸嫣要说刚才那番话。他是沉默而平静的,身上有股幽幽的、令人捉摸不定的魅力,他的消瘦、他的沉默深深地吸引了纸嫣,纸嫣觉得带鱼是一个她永远也看不透的男人,他有时说起话来表情显得很活泼,有时又一脸肃穆,思绪好像飘到了遥远的另一个地方。
穿黑纱的女人再次在海滩上出现,引起了纸嫣的注意。当时她和带鱼正赤裸着相拥坐在窗口看风景,女人裹在黑纱下的长腿进人他们的视野。那是一个神秘而奇特的女人,她总是一个人在海滩上徘徊,身影时隐时现,像个幽灵。
带鱼点了支烟说:“你说,那人到底想干什么?”
“可能遇到什么事了吧。”
带鱼说:“很可能是失恋。”
“咱们要不要过去问问她?”
“你真天真。一个真正想死的人是拦不住的。”
他们离开海边旅馆的那个夜晚,传来了女人的死讯。纸嫣心里觉得很内疚,她想她当时不该听带鱼的,要是走过去同那黑衣女人谈谈就好了。可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人已经死了,一切想法都只能化做泡沫,说什么都没有用了。
6
海边自杀的那个女人的阴影,像件袍子似的罩到纸嫣身上。回到北京后她一直摆脱不掉那个阴影,无论她做什么事,那个影子总不离左右地跟着她,她总是提醒自己那是个不相干的女人,不要再想她了。
可是,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个女人的影子便从房间深处浮现出来,她在那里走动、吃东西,甚至躲在暗处发出吃吃的笑声。纸嫣躲在被子里不敢露头,她设想着女人为爱而死的全过程,心里一阵阵发冷。
回到城市,带鱼将他的生活又纳人了原有轨道。他与纸嫣每周一约,其余时间都给了他的工作和他的家庭。
他可爱的儿子经常在电话里嗷嗷直叫;
他盛事的妻子在电话里显得有些傲慢(好像知道纸嫣跟她丈夫是怎么回事似的);
他把周围的一切搞得像卫星一样围着他转(他就有这样的本事)。
一开始,纸嫣觉得她应该忍受这些。做别人的情人就不能像老婆那样管三管四,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千万别开口。星期天和节假日永远不属于你,你和你的情人只配享受那些别人不过的节日,也就是最平常最普通的日子。
纸嫣大片的时间像沙漠那样荒芜着,她不知道干什么才好。有时候,一连几天见不着带鱼的面,可等她刚一锁好家门上街去转转,手袋里的电话就如报警器一般急火火地响了。
“你在哪儿呢?”他问。
“在买东西。”纸嫣把手里正在挑的一件衣服交还到导购小姐手里。
“你赶快回来。我正往你那儿赶。”
他肯定是在车上给她打的电话,只要一有时间,他一分钟也不愿耽误。纸嫣只好打辆车往回赶,一路堵车,心里好不痛快。
纸嫣在楼梯上碰见穿了件很有气派的呢大衣的带鱼。
她瞥他一眼,说:“这件大衣我怎么从没见过?”
“她买的。”
“又是她买的。”
纸嫣叽咕了句,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一进门,带鱼便用力扳过她的身体吻她,一边吻一边脱身上那件大衣。纸嫣注意到带鱼在吻她的时候,把那件崭新的大衣踩在了脚底下,那可是她老婆刚刚送他的礼物,男人就是这样的,什么都不知道珍惜。
他搂着她到床上去,用一只熟练的手将她的衣服扣子解开。纸嫣看见穿黑纱的女子和她的情人在另一个角落里,他们躺在与纸嫣他们极为相似的一张床上,男人的手掀动那女人身上的黑纱,看上去薄薄的一层,却掀了无数次才成功。
黑纱下面露出一对美丽的乳房,男人低下头亲吻其中的一个,并且腾出一只手来不断抚摸另一个。黑纱女郎在男人的抚摸下发出一阵可怕的呻吟,那声音是黑色的(像黑色结痂的血),纸嫣躺在角落里看得清清楚楚。
7
那个男人是什么时候离开的,纸嫣一点也不知道。她被黑色的影子罩住了,摆脱不掉。无论她走到哪儿,黑纱女人总是影子一样地紧跟着她,有时纸嫣一个人发疯似的在街上走,那个穿黑纱的女人就紧跟在她身后,她返身跳上一辆墨绿色的大公共汽车,车里黑着灯,人脸被车窗外的流光反射得忽明忽暗,有的人脸上出现了斑马的条纹,随后,那些条纹流动着,隐藏到黑暗之中,什么也看不见了。
纸嫣在晃动的车厢里走了一段,寻到一个黑洞洞的空位子,她把身体藏了进去。她以为那辆车上是安全的,她微闭起眼睛来养神。她并不知道这趟车究竟开往什么地方,也许是一片新建的小区,簇新的房子像树林一样拔地而起;也许是一个公园、一片荒地,也许什么地方也到不了,这是一趟环线公车,从起点到终点,终点就是起点,起点就是终点。人其实是什么地方也去不了的,忙碌一生,不过是在原地打转。
近来纸嫣经常接到前夫涌晨的电话,说着吞吞吐吐的话。
纸嫣明白他的意思,可是,她不能。
女人是最怕走回头路的。如果要一个女人走回头路,那不如叫她去死。涌晨却不明白这个道理,他总以为纸嫣经历过四处碰壁的生活之后,还会回到原来的轨道上来。他说,他在等待着那一天。
纸嫣觉得他很可笑。在许多个百无聊赖的下午,纸嫣懒洋洋地蜷缩在沙发上,没完投了地想着这些事,越想越觉得没意思,结婚没意思,离婚也没意思;有家没意思,没家也没意思;有情人没意思,没有情人也没意思。
春节就在果冻似的又凉又粘的气氛中来了,空气中是日本女人空旷而有激情的歌声,屏幕上是她拍的MTV里的烟雾,看上去又白又凉。纸嫣总是记不住那个短发女星的名字,她的头发剪得很碎,稍微一甩就有一绺直发斜斜地纷披过来,看上去好酷。
纸嫣穿了件黄丝绸睡袍,睡袍软软地遮盖着大腿,看起来很有几分性感,可惜带鱼从没看见过这件衣服。纸嫣一个人呆着实在没意思,就回家看母亲。母亲也是一个人在家,家里没什么过年的气氛。纸嫣站在门厅里一边换鞋一边问母亲:
“你也是一个人过年?”
“你来了,不就是两个人了吗?”
“我以为会有人来陪你过年。”
母亲苦笑着说:“我是一只寂寞鸟。”
“要是当初你和我爸不分开就好了。”
“那就是另一种寂寞。”
母女俩很默契地笑了一下,一人坐一张沙发,默不做声地看电视。
8
大年初一早晨,纸嫣早早地起了床,她和平常一样梳头、洗脸、化妆。母亲房间的门紧闭着,没有一点动静。
纸嫣在卫生间的白镜子里注视着自己的脸,没有化妆的脸看起来有些苍白,昨夜睡觉的一道褶痕,在右眼的眼角处很明显地趴着,纸嫣用手指捻了一下,那道褶痕依然存在。她屏住呼吸,有些紧张地看着自己,她忽然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想干什么。昨夜的想法在她看到自己脸的一刹那,突然又被否定了。
那件网眼式的黑纱上衣不知从何而来,当纸嫣从卫生间洗完脸回来,那件衣服就斜横在纸嫣床上了。纸嫣拿起那件衣服看了一会儿,然后很从容地把它装到包里去。
这次旅行,纸嫣只带了一件行李,那是一只血红色的旅行袋,看上去小巧而又结实,她把属于她的东西全都装了进去,给母亲留下一张简单的字条,就出了门。走到单元门口,纸嫣才知道外面下雪了。她穿了一身红衣服,虽然单薄却并不感到冷。
出租车无声地划过雪地,留下两道鲜明的印迹。车顶上落满了雪。那辆车停在单元门口,像是特意来接纸嫣的。纸嫣一脚跨上去,一脚留在车外。雪地上留有她的鞋印。在那犹豫的一瞬间,她可能还做过另一种选择,但那一瞬过后,一切就如行云流水一般流畅了。
汽车在落雪街道上轻快地滑行,街上几乎没有行人,雪地平展展的,不曾有人走过的痕迹。落雪的早晨,这座热闹的都市忽然变作一座空城。所有的人都裹着厚厚的雪棉被静静地睡,只有她醒了,她走了,永远不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