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小从拘留所出来,新房地基已经做好了。
站在地基旁边,田小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三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他嘿嘿笑笑,抄起一把铁锨,在一张铁丝网上哗啦哗啦地过沙子。
那段时间,田小的精神头特别好。晚上看场子,白天过沙搬砖拉水泥,他好像不知道什么叫累,也不知道瞌睡。遮盖额头的长发剪了,理成很短的小平头,黑瘦的小脸露出来,显得眼睛倒比以前大了。
田小妈说:这样子还能看。以前跟鬼一样。
田小很久没有给高丽丽打电话了,他似乎忘记了在那间小屋里,还有一个眯着眼睛肿眼皮的女孩。在拘留所的时候,他天天对着一面白墙想高丽丽,想他们在一起的好,哪怕一点点,他都要细细地想一遍,从头到尾。可一出来,一旦面对热火朝天的工地,他就顾不上她了。他和他爹一样,清楚地知道哪头轻哪头重。有了房子,什么样的媳妇都会有,没有房子,什么丽丽也不会嫁给他。
两个月后,当田野里秋色渐渐浓重,人们将要开始一年最繁忙的丰收时,田小的房子封顶了。尽管没门没窗,红砖裸露,但有了四面墙和一个顶,就能遮风避雨,就是家,就是梧桐树。
田小买了一大串鞭炮,站在房顶上放。升腾起来的青烟笼罩着他细瘦的身体,只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个跳来跳去的身影。
吃了封顶饭,田小一家才安生下来,慢慢收拾凌乱的场地。粉刷和安装门窗,要等到田小结婚前再做了。田小妈站在大路上撇着嘴说:刷早了到时候就不新了。我们家田小可是有房子的,你们有好闺女都给俺说说。
其实最根本的原因不是新旧问题,而是田小爹没钱了。他已经把手里所有能挤的钱都挤干了,还借了一万多。
一家人摊手摊脚大睡了两天后,田小爹关上门,取出所有的单子,把田小叫过来算账。田小说:有啥好算的,肉烂了都在锅里。田小爹说:放屁。我不是你一个儿子,你弟将来不盖房子了?你不能只管自己。
田小不吭声了。他十五岁的弟弟,从过年走了到现在,只给他打过一个电话。弟弟在河北一家私人箱包厂踩缝纫机,每天得干十几个小时。弟弟给他打电话没说几句就喊困死了,要睡觉去。
算来算去,家里的现金不到二百块钱,除了欠账,还有两千多的工钱没结。
田小妈叹口气:盖个房子,落一身窟窿。
田小爹说:行了吧,没房子你去哪儿给你儿子张罗媳妇去。
看着面前这一堆大大小小的纸条,田小脑袋有点懵。他真想把这些都变成大小一样的纸,能够换房子换门窗换媳妇的纸。但他没有那个能耐,他只能一张一张去挣,去拼。
田小说:我再出去打工吧。
他爹说:要不我跟你一起去?两个人……
田小立即打断他爹的话:不用,你走了我妈一个人能行?
是啊,家里还有两亩多地,有苹果园,有猪有鸡,田小妈一个人真是忙不过来。
田小妈说:歇几天吧。眼窝都塌下去了。
田小爹说:那就等收了秋再去吧。
玉米掰了,串成串挂在院里的桐树上,黄灿灿一串一串,穗长籽大。大豆割回来堆在平房顶上晒,晒干了再打;辣椒连苗拽回来,捆成人字形挂在铁丝上,红绿相间,好看极了。苹果套着塑料袋,摘回来堆放在西屋的地上,田小晚上睡觉时要很小心跨过去,才能不踩到它们,甜腻的香味在屋里浓浓地飘着。
地耕过了,麦子种上了。喧闹了很久的田野静下来,懒懒地晒着太阳,休养生息。
田小说:该走了。
田小爹说:走吧。
田小妈说:这就要到过年才回来了。
田小说:到时候再说。活忙了就不回来了。
他还是去南方。他不知道以前的厂还要不要人,但他觉得工作应该好找。他会锡焊,好歹属于技术活,这个岗位到哪儿都有人要。
背着几件换洗的衣服,几个白萝卜包子,几个苹果,揣着家里仅有的一百多块钱,田小上路了。在摇摇晃晃的火车过道里,田小靠着别人的椅子很快就睡着了。
他不知道,就在他南下的时候,那个眯眼肿眼皮的高丽丽,也坐在火车上,北上。他们朝着相反的方向奔驰。突然的经济危机,厂里大规模裁员,高丽丽和几百个工友一夜之间失去了岗位,游荡了半个月后,她只能选择回家。
但田小也许会很幸运呢?谁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