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个摄影家,他每一次的选择都是离开。
离开熟悉的人,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光影。背着沉重的三角架、长长短短的镜头、移动硬盘、帐篷、换洗衣服,就像背着一个家,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当陌生成为熟悉之后,再次离开。
他痴迷的,是镜头之后的自然百态和丰富表情。他一直记得那句听来的话:你要离开,否则久了,你会以为这里就是世界的中心。据说这是一个老电影放映员说的。但对他来说,谁说的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真的需要不停地离开,他害怕镜头里的重复,害怕丧失敏锐的捕捉能力。
直到有一天,他来到凤凰,遇见一个同样热爱摄影的女子。
沱江的清晨,水雾弥漫,除了一只打捞垃圾和水草的小木船,就是几个洗衣的妇女,带着夜晚的疲倦用木板拍打着石头上的衣服,发出橐——橐——橐——的声音。岸边的酒吧睡着,吊脚楼里的旅人们梦着。
他站在石桥上,端详着水雾中的凤凰。
她站在岸边,凝视着捣衣的女人。
快门轻轻地摁下去,她成为凤凰的一份子,成为他镜头里的表情之一种。
第二天清晨,当他们再次出现在江边的时候,她朝他微微一笑,算作打个招呼,他扬一扬手,作为回应,然后各自继续寻找着角度。
江边慢慢热闹起来时,他们已经转身而去。他要去的是听涛山,而她要去的是那些飘满姜糖味道的小巷。
黄昏时分,各自回到客栈,他在二楼的阳台上打量灯火里温情四溢的沱江,她在一楼门前,靠在一张小椅子上和老板娘聊天。他喊一声:嗨。她一抬头,先看到了他手里硕大的镜头。她说:真巧啊。他说:真巧。原来他们是邻居。
接下来,一切简单起来,也俗套起来。她上楼,和他一起站在阳台上,讨论光圈和速度。
他给她看白天拍的片子,她不住地赞叹:天啊,天啊,你的眼可真毒,你的水平可真高。
无论听到过多少赞美,此时此刻,在这个小城里,听到一个陌生女子不绝声的夸奖,他还是有些得意。于是,他把看家的本领都拿出来,像一个苦口婆心的老教师,给她讲机身和镜头的优缺点,讲构图和曝光,讲风光拍摄和人物拍摄的要领。
她不好意思地说:我太业余了,才开始学。
他拍拍她的肩:叫我老师,我包教包会。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一言为定。
她要去赶苗集,他本来不想去,经不住她再三蛊惑,还是去了。
摇摇晃晃的汽车上,他们开始聊与摄影无关的话题,比如来自哪里,去往哪里。她说她已经来半个月了,没确定要去哪儿之前,她会一直呆在这里。还有一点,她没说,她其实是一个自由撰稿人,摄影,真的是业余。而他下一个目的地是甘南。
除了个别的服饰不同,苗集和普通集市也没有多大区别。熙攘的人群中,她不停地摁着快门,而他则跟着她,一张也没拍。她很奇怪,他说:光线不好。他对光线有着近乎苛刻的要求。而她,则喜欢那些生动的人,热闹的交易。
突然,她扭头踩了他一下,他白色的旅游鞋上一个浅浅的灰脚印。他吃惊地看着她,她哈哈大笑:苗族的青年男女在集市上相亲恋爱,男孩看中哪个女孩了,就踩踩她的脚后跟,女孩要同意了,也踩踩他的脚。
他笑了:呵呵,原来是这样。
他要走了。他去和她告别。
不走不行吗?
不行。
你可以拍摄不同的凤凰。
可还是凤凰。
凤凰与凤凰不同,就像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里,任何时候它都在变化。
我不能。我怕我会把这里当做世界的中心。
当成世界的中心有什么不好呢?地球是个圆,任何地方都可以是世界的中心。
他依然摇头。他认为他和她说的是两个世界。
背起沉重的行囊,他又一次离开。她去送他,穿过石板街,穿过虹桥,就在他即将踏上汽车时,她突然狠狠地踩他一脚,他哇地大叫一声,跳了起来。
她没理会他的反应,转身离去。他愣了一下,想喊她,却又住了嘴。也许去把她的鞋踩掉可能会更好?
后来的后来,他告诉她:完全可以把两个世界变成一个世界嘛。至于世界的中心,它想在哪儿就在哪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