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四周沸腾的声音归于越来越重的安静。
附近的工厂传来一种很低沉的嗡嗡声。
对面的人站起来:回吧。
回。古爷答应一声,并不站起来。
他慢条斯理地收拾好每一颗棋子,在盒子里摆放整齐。又取出一块布,把棋盘仔细擦干净,朝胳肢窝下一夹,晃悠悠地回去。
穿过街道,沿着一个又一个店铺门口,一路走过去,两扇黑色的大铁门,满院花草树木,瘦弱的古奶奶,这是古爷的家。
古爷把装棋子的盒子放在窗台上,棋盘却夹进卧室,小心地放在桌子下面。
古爷下棋属于好打架没力气,心思好像并不在棋上,不出十步就捉襟见肘,他也不着急,输就输了,大不了重来。好在和他下棋的都是一些上了年纪的人,一辈子输赢太多,棋盘上高下也淡了,呵呵一笑,再来。日子这么多,慢慢打发。
唯有一点,古爷爱惜他这个棋盘。下到得意处,一枚棋子拈起,“啪”地一拍,棋盘难免晃几下。古爷就提醒:小点劲。别把棋盘拍烂了。
这个棋盘,也无什么稀奇之处。一块方方正正的桐木板,刨光,上了白色油漆,老旧暗黄,黑墨画了楚河汉界,这就是棋盘。可古爷爱惜,仿佛宝贝似的,出来夹着出来,回去夹着回去,别人想帮忙捎上,一概不行。
以前古爷不这样。那会儿,他人高马大,走路一阵风,一杆旱烟别在腰里,旧蓝的烟荷包在屁股上一跳一跳。古爷走路脚步声重,离很远,不用看听脚步就知道是他。
古爷做了三十多年的村支书,老老少少见了他不论辈分,都喊他古爷。那时候,古爷可没功夫下棋,他忙啊。几百口人要吃饭,他不操心行吗?
这个叫上官的村,是全乡乃至全县少有的富裕村。就因为邻国道,地势平,一马平川,还都是水浇地,种什么都长,尤其是棉花。
上官村人种棉花有经验。大集体时全村一盘棋,古爷就是优秀的棋手,可不像现在。他把棉花这盘棋下得有声有色。一眼望去,到处都是绿油油的棉花苗,枝条伸出老长,密密匝匝挤在一起。妇女们分散在一块一块的绿色里打顶掐芽捉虫,手底下麻利,嘴里也麻利,笑声串成了串,连成了片。
到了秋天,上官村看起来更壮观,如一场大雪降落,到处铺盖成白色。地里,绽放着白生生的花朵,场院里,满当当晒着棉花,空气里弥漫的都是棉花暖烘烘的味道。
古爷嘴里咬着青玉的烟嘴,那个乐。上官村人都乐,一群和古爷年纪相仿的女人,猛不丁抬起古爷,一下给扔到棉花垛上,吓得古爷忙往出爬:火,火。
别说全县了,上官村的棉花在全省都有了名,乡领导、县领导、省领导,带着一拨又一拨人来参观学习,要古爷讲讲经验,古爷吭哧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好。
后来,地分了,古爷还当支书,上官村依然是上官村,依然一望无际到处是棉田。古爷老了,那些和他开玩笑的女人也老了,再也抬不动他了。古爷说:换人吧。全村人拗着,就不。
听说古爷当选全国人大代表了,村里人都跑去古爷家看稀罕,好像突然之间不认识他了,大家不知道这人大代表到底是多大的官。古爷说:中央估计也想听咱种棉花的事哩。大家哄堂大笑:古爷,那你就给中南海也种点棉花。
嗨,这些都太远了,不知道古爷还记得不?
前几年县里要征地,乡长和古爷谈,说上官村和其他三个村整体被征了,要建工业园。
古爷头一拧:不行。这么好的地,可惜了。
乡长说:全县上下一盘棋,不能因为你上官村把这盘棋毁了。
古爷一个人当然毁不了一盘棋,上官村也毁不了一盘棋。就是残局,这盘棋也得磨下去。当年年底,古爷不干了,说什么也不干了,说老了,思想落后了,跟不上形势。
家家户户都拿到了补偿款,高兴地坐在家里盘算是该先盖房还是先存银行,年轻人天天跑工地看工期,迫不及待地想进厂当工人,这是征地时答应他们的。
古爷也领到了补偿款,他对古奶说:这是老了烧我们的钱。
从那以后,古爷就开始在街头下棋,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过问,好像他从来没有在上官村管过那么多年的大事小事,好像上官村和他无关。
他只关心下棋,却又不关心输赢。
古爷真心喜欢的是他那个棋盘。
棋盘的一面是楚河汉界,另一面写着:国家重点优质棉花生产基地。红漆很淡了,古爷用一块旧灯箱布蒙着,谁也看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