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她,是在那个拥挤肮脏的小浴池里。
刚搬了家,冬天没有暖气,洗澡只有到那个菜市场里面的小浴池。祝红梅,就在那里,光着身子坐在一张床上,腰里围着一床旧的被子,抽烟。
我喊:搓背。她快速地用嘴把烟头从嘴角移动到嘴唇中央,薄薄的两片嘴唇一鼓,烟头已经被她“扑”地一声送到了墙角。她掀开被子,一双细瘦的长腿,肌肉松弛,宽大的髋骨上套一件肉色的内裤,整个人从侧面看扁扁的,包括两只松松垮垮的乳房,也是扁扁地贴在胸部。她头发稀少,在脑后挽一个小而乱的髻子,潦草应付。
她套上一双黑色胶鞋,咵嗒咵嗒过来,接过我手里的搓澡巾,套在右手上,先在左手掌里很响地拍两下,然后从我的背上一滚而过。
疼。我大喊。
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她的嗓门很大,亮且婉转,完全不像她的外表那样粗糙。
搓澡的时候,她的话很多,不停地絮絮叨叨,问长问短,包括在哪儿上班一个月领多少工资她都问,很多事儿的样子。更多的时候,没人找她搓澡,她会安静地站在洗浴室门口,或者坐在更衣室墙角的床上。
她喜欢隔着浓浓的水雾看一个个年轻的身体,贪婪地看着她们清洗身体的每一个部位。而她老去的身体像隔年的苹果,干瘪,多皱,没有一点水分。
我听到有人喊她:祝红梅。她很响亮地答应。我想试着喊,但看她总有五十多岁了吧,还是没喊出口。
祝红梅和很多人都是熟人。她们热烈地交谈,声音在水汽里泡过,嗡嗡地响。
很快,我和她也成了熟人。很偶然的一次,在她又问七问八的时候,我礼节性地问她住在哪儿,她说:百花深处。我一愣,百花深处?是啊,我住在百花深处,她们都知道。
单单这四个字,就足以让我对祝红梅产生好奇,也和她成为热烈交谈的熟人。
我问她百花深处是哪儿,我怎么没听说过。她哈哈大笑起来,笑完了,她诡秘地说:不告诉你。
她越这样,我越好奇,我越好奇,她却越不说。
我曾试着问售票的阿姨,她笑着摇摇头:红梅啊,她爱开玩笑。可我觉得她一点也不像开玩笑。
天渐渐热起来,祝红梅闲着的时候也越来越多。她靠着墙,不停地吸烟,话也越来越少,眼睛呆呆地看着高处的一方小窗,或者看某一个年轻的身体不慌不忙地穿衣服。
夏天即将来临的时候,我不再去浴池了,也没有见到祝红梅。
在冬天来临之前,小区的暖气接通了。我终于为不再去拥挤肮脏的小浴池而长出一口气。
我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祝红梅,可就在这时,我又见到了她。
一个中午,在一家饺子馆,我见到了正在喝酒吃饺子的祝红梅。穿一条黑色长裙的祝红梅比搓澡的时候漂亮多了,很明显她已经喝多了,两颊通红,眼睛迷离。我喊:祝红梅。她抬头看看我,指指对面的椅子:坐,坐啊。
祝红梅喝的是一种劣质的白酒,度数很高,一瓶已经没剩多少。我劝她少喝点,她说:喝,喝死拉倒。
我眼看着祝红梅喝完了那瓶白酒,盘子里的饺子还有一多半。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和我再见,看她醉成那样,我觉得应该送她回去。
扶着她,我说她今天很漂亮,她傻呵呵地笑:漂亮?那是——三十多年前了。
她不停地东摇一下,西晃一下,走过一条条大街小巷,从一个破旧的院子里穿过去,我看到两间旧的瓦房。祝红梅指指那座孤零零的破房子:那儿,百花深处。
这就是百花深处,她的家?
走近了,我看到房子前一大片蓬勃的太阳花、指甲草、长寿花、蜀葵、还有日落红、旱金莲,杂乱地挤在一起。这就是她的百花深处了,也对啊,谁说这些就不算百花呢。
扶她进了屋,她一头倒在一张窄窄的床上,沉沉地睡去。
我打量着祝红梅小小的家,简单的家具,简单的陈设,但墙上却贴满了各种老画报,还有演出的剧照,生活照片。
仔细辨认,又看画报下面的简介,我看到了无数个祝红梅,柯湘的祝红梅,江姐的祝红梅,杨开慧的祝红梅……天啊,她曾经是一个剧团的当家女一号。那时候,她可真美啊。
很多张照片上,她笑容灿烂地和一个小男孩站在一起,用长长的胳膊搂着他的肩膀。也许是她的儿子。
我隐约看到了一个女人无限风光的过去,一段模糊不清的后来。就好像穿过香气四溢的百花园,突然跌入枯萎衰败的野草丛。其中怎样的伤痕累累,都如烈酒,被她一饮而尽。
祝红梅在床上睡得很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我替她拉上门,穿过她灿烂繁杂的花花草草,悄然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