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48557300000015

第15章 共渡

老绳子牵着六岁的儿子,从渡管所向小镇走去。他无精打采,走得慢吞吞的,要不是儿子吵着上街吃零食,他早从渡口返回家,躺在床上睡大觉了。他对儿子百依百顺。妻子死了,父子二人相依为命!

照往年习惯,夏季到了,渡船上必请帮工,一元五角钱一天。今早,他特意去渡管所请求此事。因已安插待业青年,不需他了。

老绳子失望地退了出来。

老绳子矮矮的,但很笃实。站着不动时,犹如一截石墩子。他皮肤黑红,蛮乎乎的长相,与他船拐子的出身极相符。

他本名谭顺舟。大概他老子早知他要搅船,给他取了这么个名儿。他十五岁一上船,就没下来过。走嘉定,下宜宾,滩头峡口倒背如流。开初推桡片,后来撑篙竿,二十几岁就上升为掌“胡琴把子”(舵把)的。于是大家叫他“老顺子”。“顺子”加“老”,尊敬之意。喊谐了音,成了“老绳子”。不过更贴切,喻其“结实坚韧”。一个后领江,要没这点,岂敢船载万斤,逐流奔滩?

后来,队里的“副业”被资本主义当尾巴宰了,木船只有靠岸闲耍。所有伙计“解甲归农”,只留了他。夏天、秋天水大时,船才用一用:渡大家过过河,帮集体收收庄稼。冬天、春天水小用不着船,老绳子就遍河捉鱼。总之,一年四季,他都在船上,他是以船为家了。如今,他却失去了以之为家的船……

已近中午,小镇的集市正当高潮。老绳子在拥挤的人流中护着儿子走去。两边阶沿上,密密实实地摆着各种大小摊子。卖草鞋草帽的,卖五香瓜子炒胡豆的,卖油糕醪糟烤红苕的……卖主大多是乡下人。

儿子要吃冰糕,老绳子给他买了一个;儿子要吃糖果,老绳子给他称了一两。

“爸爸,我饿了,要吃发糕。”儿子又乞求道。

“发糕,发糕,又甜又香———”

老绳子牵着儿子循声走去。

一看,卖主是谭四嫂两口子,生意正红火,那婆娘收钱都搞不赢。谭四一边不停扇着炉里的火,一边用小铲子翻着平锅上的发糕。每一方发糕上下两面都炕得黄酥酥、油浸浸的,甜蜜蜜的热气从四边蜂巢般密布的小孔里冒出来,诱惑着人。这东西软和可口,易于消化,不仅乡下人,就是干部职工也喜欢吃。谭四嫂两口子忙得很。炎热的太阳发狠地烤着他们,衣裳背心都汗湿透了。可他们很快活。

“发糕,发糕,又甜又香……”谭四在老婆的鞭策下,又唱起来。

老绳子顿时憎恨起来。那次队会上,谭四嫂攻击他:“哼!一年耍到头,耍安逸了,还进那么多钱。土地到户了,船还拿来做啥?卖掉!坚决卖掉!”

这婆娘愿人穷,恨人富,巴不得别人垮台,自己独家肥实。老绳子这样认为。老子偏不买你的发糕。他拖起儿子走开了。

路过横街口,又见张二哥正剥出半颗皮蛋举在众人面前:“看,亮铮铮,嫩闪闪,现花朵儿了———真正的松花皮蛋。后山一位大嫂屙痢,打针吃药止不住,吃几个皮蛋就好了!啥原因我也说不清。听说,外国还有人研究它哩!”

听他这番自吹,老绳子皱起了眉。他向来对扯把子、投机取巧搞钱的人反感。别人说他那几年吃把和,其实他忠心耿耿守在船上,社员们大小事需用船,随喊随到。

“爸爸,我要吃发糕,我要吃发糕!”儿子又闹起来。老绳子对儿子说:“娃儿,我们去转糖人。”

儿子高兴起来。老绳子牵着他,向下场口走去。

糖人摊子前围了许多人,观赏老头的手艺。糖丝儿从老头手上那只铝瓢儿里淌出来,在光滑的石片上画出龙、凤、猴、马、鸟雀、花卉。再用一根竹签儿粘在上面,糖丝儿冷了,变硬了,才铲起来,插在竖立着的草把上,招来顾客。

老绳子递上最后的五分钱,轻轻把转盘上活动的木条儿一弹,木条儿转一圈又一圈。儿子睁大眼睛注视着,老绳子和周围的人也都睁大眼睛注视着。木条儿转了七八圈后,突然对准“龙”字停了。赢了!一条又长又大的龙擎在儿子手中,父子二人咧嘴笑了。老绳子暗想:儿子会有好运气的。

正在这时,忽有人喊:“涨水了!”

老绳子一惊,忙拉起儿子往上渡口奔去。

父子二人赶到上渡口,河堤上已站满了人。

这水涨得太突然了。早上还那样清绿平静,此刻竟一河汹涌浑黄。波浪从上游涌下来,扑在拦河大堤上,溅起白色的浪沫,湿了堤上人的裤脚。对面江村,被洪水吞噬着,地盘渐渐缩小。沙滩不见了,卵石滩消失了。

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有人说,从没下过雨,水从哪儿来?有人答,也许上游下过大雨。又有人反驳,昨天就现“花花山”(雪山)了,一定是太阳把积雪晒化了,不信去摸,水浸骨头哩!

江村的人无心听这些议论,关心的是过河。渡船早停渡靠岸了,一排铁桩深深地打在河堤上,粗大的船缆牢牢地拴在铁桩上。依靠渡船过河当然无望了。过去,队里有老绳子撑船。而现在……

谭四掐了截麦秆儿,插在水边,蹲下观测着水。

“咋样?”张二哥探头问。

“正在猛涨。”

“天哪!”谭四嫂失声喊道,“我那推好的米粉呀!”

谭四忙劝道:“莫急!南河水,一涨就消。”

“今天消得了吗?”谭四嫂大声嚷叫起来,“等水消了回去,米粉都泡成猪食了,要赶好几场才赚得回来呵!你,你也不早些回去!”

“你咋兴说黄话?我走得开吗?”

男人的反驳当然有理。谭四嫂只得独自坐在箩篼扁担上,支着头使闷气。她是尝尽艰辛,知道珍惜的女人。那些年穷,她煮一顿干饭,非要全家把米汤喝光不可,决不浪费一口……政策放宽了,她到市上走了又走,看了又看,终于选择了卖发糕这行。谁知刚开头就倒霉。真是“穷人要发狠,天爷又不肯”么?

张二哥见她伤心起来,劝道:“你娃儿在家,说不定会帮你蒸。”

“我那娃儿才好大点?有那个力气么?不比你,婆娘娃儿都在。”

“莫说我了。我包的皮蛋,有两缸今天非出不可。我不回去,谁弄得清?这么大热天,迟出一天,不坏也会烧舌头,卖给谁?两缸皮蛋一千多个,是你蚀得多还是我蚀得多?”

张二哥的着急不在表面,生活的折磨早把他弄疲沓了。

老绳子在背后听见二人诉苦,不禁心头骂道:“起心不善的人,咋不蚀本?”可是,他心头也同样焦急。他那二亩地最矮,大半是早玉米,再不回去,就完了。他父子二人没其他收入,日常开支都靠卖粮食呀!

忽然,谁高兴地说:“队长来了。”

谭四嫂没好气地接过去:“他来顶啥用!”

老绳子狠狠地盯了这恶妇一眼。

老绳子视队长为天下第一大好人。他虽也有房子,但父母早亡,似无“归家”之必要。久而久之,养成了游荡的习惯。在乡间的正统目光中,无异于“浪子”。因而久久说不到女人。好心的老队长托人给他引来个女人。“看人”时,老绳子不知又窜到哪里逮鱼去了,几天不归。队长代他接待了,还向全队社员打招呼:就说老绳子为集体出公差了。谁乱说,谁负责!并说:“老绳子娶不上女人,断了后,将来老了,咋办?”若非老队长,老绳子只有当老光棍。他认为像这样好的队长,应该当更大的官儿。

可是,在谭四嫂心目中,老绳子称颂的好队长则近乎草包。她说:“还没我这个平头百姓有觉悟水平。啥时候了,还开口‘集体’,闭口‘集体’?”前年,老队长提议只包到小组,不能垮了集体。谭四嫂第一个吵着要彻底分开。他当然挡不住那股潮流,只得把土地好坏兼搭着包干到户。后来,小村家家丰收,谭匹嫂喊着他问:“如何?”他却说:“如果集体干,大家都这么展劲,不更好么?”谭四嫂没好气地说:“集体干,屁大爷给你展劲。”但是,改选队长时,谭四嫂仍然投了他一票。她也觉得他办事认真。上头有什么新精神,或者打听到什么新品种,新的种植方法,他都要给大家详细传达、讲解。现在的队长就是要给大家白跑腿。真要另选,还没人想干呢!也只有他了。

“这婆娘简直是用人就用人,不用人屙尿淋。”老绳子为此很有些愤然。老队长却回答他说:“人家相信你才选你嘛!还是要干好。”

此刻,队长走上大堤,眺望着江村。他家里有身强力壮的儿子媳妇,什么事都用不着他。可他仍然担心着:涨这么大的水,他作为一队之长,没在队里,咋行?

由于大家回头看队长,才发现无声无息站在后面的老绳子。

“老绳子来了!”有人惊喜地喊道。

“老绳子”就等于船———这几乎成了条件反射。许多人都蓦然欣喜起来,回头去观望。

老绳子明白大家的意思,顿时有些惭愧,把头垂下去了。他再不能像过去那样,给人以过河的希望了。只因他失去了船……他永远不会忘记他失去船的那一幕———

那是生产队搞大包干后,烟房、仓库、农具、耕牛等等,陆陆续续折价处理了。那么,船还留不留?

张二哥慢吞吞地说:“船留来做啥?现在汽车都愁没货运!白养条船,每年修补费要多少?光上一回桐油也要花七八十元。赔钱篼篼,丢了好!”

谭四嫂第一个响应:“卖掉!坚决卖掉!”她早不满老绳子了,她不能让他继续占船的便宜!

老队长只得宣布:“折价卖船!”

既是赔钱货,一般人买来做啥?价钱一跌再跌,最后只要半价———四百元,仍没人开口买。老绳子舍不得船,想买,可他没钱。

“我买!”

在这种时候,无异于炸起一声响雷。老绳子吃惊地看去———竟是他过去的连手,前领江黄树明。黄树明三十几岁,办事也算精明。他买这船干啥?

管得人家买来干啥,只要肯出钱。

黄树明要求一年后付钱。没第二个买主,大家只得依他。

老绳子就这样灰溜溜地离开了栖身半世的木船。

此时,老绳子默默地走上堤顶,向上下游望望,自语道:“黄树明的船呢?”

是呀!黄树明的船呢?所有的人都在心中发问了。

忽然,下游拦河大堤拐弯处,出现了一只带篷的木船。前后两个人,正把那只船贴着堤,吃力地往上游撑。

是黄树明的船!大家几乎欢呼起来,纷纷向木船奔去。

黄树明见大家向他的船跑来,心里顿时兴奋起来,把刚在下渡口遇到的倒霉事丢在一边,招呼站在船头的兄弟:“老幺,先别让他们上船,一切听我的。”

“嗯。”老幺应道,又“嗨嗨”地撑着篙竿。

前年夏天,老绳子因儿子病了,住进了医院,只得把船托付给黄树明。

有一天赶场,恰逢涨水,下渡口一早就停了渡。黄树明便找了个帮手,放船下去。他的到来,过渡的人如见救星。但他把船一杠子插在距岸几尺远的地方,宣布道:“空手一个人两角,挑担子的外加一角。”

“太贵了。渡口上才收五分嘛!”

“过就过,不过就算了。这是私人的船。”

岸上人见他要走,急了:“两角就两角嘛!你要的不过就是钱嘛。”

他刚撑了一船,队长就撵来了,不许他收两角,只许收五分。五分有啥搞头?他就不撑了。

那晚他狠心买船时,打的就是这主意。夏秋两季,会涨多少回水?会停多少回渡?船是他的了,收多少钱一个人,谁也管不着。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嘛!现今那些赶场做生意的,还在乎几角钱么?平均一人收二角五,一船装四十人没问题。一天撑十船,收一百元稳稳当当。四百元的船钱,只需四场就拿够。难道一年只停四回渡?多停一回渡就多得一百元,何乐而不为?钱赚得多,就把船保修一下,明年接着干。如果赚钱不多,就把船卖了,何必在它身上赔钱?况且,卖船还有一笔收入喽!

果不出所料,今年第一回涨水就停了渡。可是,当他匆匆忙忙赶到下渡口时,失望了。因水涨得太突然,一时又消不了,赶场的人要回家,看守铁路桥的民兵向上级请示后,放人们从桥上通过了。

真倒霉!

他只得把船撑到上渡口来。他估计赶场的人还未来得及回去。上渡口人少,又都是本村的。他想,不管是谁,都一样收钱。人少就少吧。“钓不住大的,小的也将就。”他读过这篇课文。

船,在堤下停住了。大家依次走下石级。可是,船头却撑开了一些。

“怎么?不装人?”谭四问。

“要装要装!”黄树明满脸堆笑,在船后说,“只是大家不要见怪。我黄树明买这条船是硬起头皮干的,至今还没付一分一文。”

“要收钱就收!不要嗦。”谭四嫂嚷道。

“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这个意思。”

“收多少?”谭四在最前头,一边掏钱一边问。

“今天专门来撑大家,这么大的水,只有这一船。这样吧,收五角钱一个人。”

队长睁大了眼睛:“你……咋个收这么高?”

“喂,队长,请你注意,这船是我的!当然,不收钱也可以,只要你不叫我交那四百元。”

队长气得嘟了嘟嘴巴。

“哎!黄老二,你的嘴巴是不是张得太大了?”谭四嫂说。

黄树明应道:“谭四嫂,你卖发糕,一场赚多少?起码十多元,还大气都不出一口。我们牛高马大两兄弟,在这里嗨?嗨?干大半天,不说赚多少,起码要够填肚皮呀。”

谭四嫂还要开腔,被张二哥拦住了:“算了,五角就五角,今天落在他手板心了,该他厉害!”

老绳子在后头很是气恼。可是,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自己没有船,解不了大家的围。他只感到一种失职的羞愧。他不知该说什么,也不好意思说什么。只得借了一元钱,尾随着急于想回家的人们上了船,低着头把钱交到黄老幺的手里,拉着儿子默默地走进舱中坐下了。

队长始终是队长,并不和黄树明计较。他照例交了五角钱。上了船后,一直走到后官舱,对站在舵舱上的黄树明说:“树明,今天水大,要不要找两个人帮你推桡?”

“不,不。”黄树明慌忙推脱,“前头一支桡,后头也装上了一支桡,我两兄弟使点劲就成了。大家坐下休息。”

其实,他是怕别人帮了忙,向他要工钱!

黄树明兄弟二人一前一后架好桡片,才将沉实的青桐插杠提起来。接着,前后的铁篙尖碰在大堤基脚石上,发出沉重而清脆的声响。开始,篙竿提得很慢很慢,船艰难地一寸一寸逆水挣扎。渐渐,船的惯性越来越大,篙竿也提得快了。这时,黄树明才把舵往左一扳,黄老幺在船头最后使劲撑了一篙竿,船头便张扬出去,投入了急流。

湍急的洪流倏忽遇着打横的船头,涌起的浪花扑上走舱,黄老幺的脚板儿都被打湿了。但就在这一瞬间,船射出去了。于是,在滚滚洪波中,船似一块木屑般漂浮着,上下起伏、颠簸。

一前一后两支长桡,整齐地划动着,拍打着滚滚波涛。可是,仿佛浊浪死死咬住它不放,每一桡下去都很沉重、艰涩。船,只有被卷走的份儿,没有前进的余地。

“老幺,使劲!”

一前一后两双赤足有节奏地蹬踏着舱板,“乓———咚,乓———咚……”伴合着兄弟二人有节奏的呼喊:“嗨———?!嗨———?!”

“嗨———?!嗨———?!”

声音由洪亮到喑哑,由喑哑到声嘶力竭。汗水从下巴尖滴下去,从腿弯流下去,湿了一大滩。

“嗨———?!嗨———?!”

老队长倚靠船边,微闭双眼。这感人而沙哑的号子声无端地使他感到悲伤……

老绳子搂着儿子,把头埋在儿子身后。这熟悉的号子声,在这条船上,他何止听过千回万回,但每一回,都有他的声音在里面。多少次抛河赶浪、撵峡奔滩,他都威武地屹立在舵舱,手扶舵柄。“船载千斤,掌舵一人!”他指挥着船的走向,决定着全船的安危。

他也无情地训人。当推桡片的不使劲或动作不整齐的时候,他火了:“早晨胀的稀汤汤是不是?”“一个个眼眼瞎啦!?”就连前领江黄树明的篙竿下滩时点错了地方,上滩时不甚得力,他也要训:“给老子滚下坎去拉纤索!”但正如人们说的,“船拐子是忤逆挣来和气吃。”骂过之后就没事,吃东西时还你推我让的哩!老实说,正因为有他这样的训骂,胆小的才变得胆大,犹豫的才变得果敢,喊的号子声也才整齐有力。此刻,他听着黄家兄弟势单力弱的号子,有些莫名其妙的怅然与难受。

尽管嘶哑,黄树明还是拼命喊叫。他感到咽喉干裂、疼痛。这号子,他过去喊过多少回,从不像现在这样衰弱无力。和头上的广阔长天、脚下的浩浩江面相比,他的声音是那么渺小、幽微,刚刚喊出来,就消失尽了,就像滴在江流中的一丝墨迹。

谭四不无同情地说:“好累人哟!”

“五角钱那么好挣?”谭四嫂狠狠地盯了男人一眼。随后又拿眼瞟了瞟黄树明。只见他满面彤红,汗如雨下,嘴巴艰难地一张一翕地喘气。她心头一动,也暗生几分同情。

“老幺,加油!李码头靠不上了,就靠江家沟!”

队长一惊,探头一望,只见船如离弦的箭,与李码头越去越远,越去越远。

一听“江家沟”,老绳子猛抬起头来。江家沟是最后一个可以靠船的地方了,要是再靠不上……这两兄弟怎么搞的!?他站起来了。

突然,船被山石撞了一下,猛烈地一震。

“老幺,快跳!”黄树明喊道。

只见老幺拖起缆绳跳下船去,站在一片石崖上,躬着背,蹬住脚,死死拉住缆绳。可是,在急流和船的惯性面前,老幺无异于蚂蚁拖象。他反被船拖得踉踉跄跄往下游败走。

“危险,快丢绳子!”老队长大喊。

老幺这才醒悟,赶紧把绳套从肩上脱开。这时,他已经被拖到一处悬崖的边缘了。好险!

船,又被扯回急流中。下面不远处,就是那座铁路大桥,一排巨型桥墩稳如泰山。船横着迅速地向第三个桥墩撞去。只要在桥墩上轻轻一挨,船就会粉身碎骨……

霎时,所有人都惊惶起来。

“天哪!”谭四嫂喊叫的声音十分凄厉。也许,她想起了在家的儿女……

几个妇女在舱中紧紧抱成一团,脸色煞白,浑身颤抖。孩子哭喊着:“妈妈!妈妈!……”

老队长呼喊着:“树明,快、快……”

黄树明早已将舵把子飞在一边了,可船仍然横在江中。他手忙脚乱地左一篙竿,右一篙竿,还是无济于事。

猛然,谁用力推了他一掌,他踉跄着跌入官舱。回头一看,才是老绳子。老绳子正用力把舵把子慢慢收正,然后使劲向左一扳,船头便渐渐偏向水流方向。他又将舵把子缓缓收正,再一次向左猛力一扳,船头即被迅速调正,对准了两个桥墩之间。

“快上来,紧紧把稳舵!”

老绳子把舵把子交给黄树明,又跳下官舱,噔噔噔跑向船头。儿子追在后头哭喊:“爸爸!”他猛一转身,给了儿子一巴掌。儿子跌坐在船板上,哇的一声大哭起来。谭四嫂连忙过去帮他把儿子抱起来。

在谭四嫂抱起孩子的时候,老绳子已经冲上船头。他双腿叉开站稳,双手紧握篙竿。那模样,就像古时候战船上的将军。

随即轰隆一声,船滚进了桥洞的夹流。那夹流是被两根巨大的桥墩逼过来的洪水形成的一道浪。船冲上浪,立刻就会偏倒,不往左就往右。只要一偏,船身会和桥墩相碰,那就比鸡蛋碰石头还不如了。就在船冲上浪后往左偏的当儿,老绳子使劲用篙竿撑住左边那个桥墩。使劲,再使劲,篙竿弯成了一张弓!船终于射出了险区。但是,篙竿一滑,老绳子扑通一声栽入江中。顷刻间,俯冲而下的浪把他送下深水。

“老绳子!”

“老绳子!”

“……”

男人们大喊着冲上了船头。黄树明惊呆了,但他不敢放开舵把子。妇女们睁大了惊恐的双眼。谭四嫂紧抱住哭喊着的孩子,头俯在孩子身上,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老绳子———”

“老绳子———”

队长拾起了缆绳,谭四又捡出来一根篙竿,张二哥抱起一块舱板,他们准备随时抛给江水里的老绳子。所有的目光都巡视着江面。

这时,一股回水倒流上来。黄树明连忙抓紧时机,左一舵,右一舵,使船渐渐打横,进入回水,向岸边冲去。

“你为啥不追老绳子!?”谭四嫂抱着哭泣的孩子厉声质问。全船所有的目光都愤怒地投向黄树明。

黄树明害怕了,颤声说:“下滩就是气死洞……要下去,连船带人都完。”

老实说,此时的黄树明已经热血沸腾了。只要情况允许他离开,他早跳下河去找老绳子了。尽管他的水性不如老绳子,十有八九会被洪水吞没,但他会在所不辞。他想到的是全船的几十个人,当然包括老绳子唯一的遗孤。他不得不忍痛如此了。

大家无可奈何地用汪汪泪眼望着滔滔江面———老绳子,你在哪里?

船终于靠岸了。可老绳子却再也没从水里冒出来。

他的儿子哭喊着:“爸爸!爸爸!”

谭四嫂心如刀绞,把脸紧紧贴在孩子身上,泪如泉涌。

张二哥双手抱肩,低垂着头。两眼紧盯着舱板,似要寻得一条通往江底的缝隙来。

队长颓丧地跌坐在桅台上,两眼呆呆地凝望着江面。瘦削的脸颊上那点肌肉抽搐着,不知是伤心还是愤怒。

黄树明默默地走到舵舱边上,将开船时收得的那些钱,一把一把地撒进江里去。硬币叮叮咚咚落入水中,沉到江底。纸币在水面上漂浮着,打着旋儿。

没有人阻止他。直到他把最后一枚硬币投下去。

“爸爸!爸爸!”老绳子的儿子又哭喊起来。

队长走到谭四嫂面前,伸出双手去接孩子。谭四嫂紧紧抱住不放。

“给我。我带回去。”

“不,我养他。我对不起他爸爸。”

谭四嫂泣不成声了。船上所有的妇女都呜咽起来。

第二天,黄树明找了两个帮手,摇着船去寻找老绳子。一连三天,也不见影儿。

老绳子在水上漂泊了一辈子,最终也葬身在水里。

也许,他真正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1984.1

同类推荐
  • 进步

    进步

    小说以“机关小人物”丁四喜人生命运的顺逆起伏为主线,将其面对生存、职业、事业、权力、名位、美女、情感、家庭、金钱的种种压力、挑战、诱惑与考验所表现出来的喜怒悲欢、矛盾困惑展现的淋漓尽致。
  • 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珍藏版大全集)

    大谋小计五十年:诸葛亮传(珍藏版大全集)

    《三国演义》对诸葛亮太多夸张杜撰,草船借箭、空城计等戏剧化的奇谋更是子虚乌有,民间传说则给诸葛亮附上了一层出神入化的神秘色彩;千百年来,真实的诸葛亮就被掩埋在那些神奇的传说与故事当中。本书将为您还原一个有血有肉,真情实感的诸葛亮。
  • 羊脂球

    羊脂球

    1878年莫泊桑通过自己的导师福楼拜,认识了许多社会名人,福楼拜决心把自己创作的经验传授给莫泊桑。莫泊桑谨遵严师的教诲,每篇习作都要送给福楼拜审阅。福楼拜一丝不苟地为他修改习作,对莫泊桑的不少作品表示赞赏,并劝他不要急于发表。因此,在19世纪70年代,虽然莫泊桑的著述很多,但发表的却很少,这是他文学创作的准备阶段。莫泊桑以《羊脂球》入选《梅塘晚会》短篇小说集,一跃登上法国文坛,其创作盛期是19世纪80年代。他的作品揭露了法兰西第三共和国的黑暗内幕,内阁要员从金融巨头的利益出发,欺骗议会和民众,发动掠夺非洲殖民地摩洛哥的帝国主义战争;抨击了统治集团的腐朽、贪婪和尔虞我诈。
  • 火车的掌纹

    火车的掌纹

    张楚,七零后主力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北省文学院合同制作家。已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天涯》等杂志发表中短篇小说百万字。曾获“河北省文艺振兴奖”、“《人民文学》短篇小说奖”、“大红鹰文学奖”。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
  • 咏叹生死(奥兹作品)

    咏叹生死(奥兹作品)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奥兹的这部小说是对卞之琳这句诗的完美诠释。在短暂的一生中,每个人活在自己的微观世界,每个人又都是他人的背景。小说集中描写了不知名“作家”一天之中八小时的经历与想象,二十多个人物悉数登场:他们的欢乐与痛苦,忧郁与苦闷,思索与彷徨,爱与欲,构成生死之歌中的一个个音符。你,是否已经被编织进他人的故事?
热门推荐
  • 穿书后恶毒女配撕毁了原著

    穿书后恶毒女配撕毁了原著

    在现实中三栖影后并且还是意气风发的高考状元的孟柒穿越了,穿进黑粉给她写的小说里。声名狼藉的花瓶,到处都是她的黑粉,结局更是毁容惨死在大街上。这么行?!我龙傲天.孟柒决不同意自己的结局会变成这样!全网黑?黑粉多?这都不是事!在过不久孟柒逆风翻盘,全网黑成全网团宠——“唱歌实力强!演技又棒!爱了爱了!”“独自一人解开最难的数学大题,太厉害了吧?!学霸还却腿部挂件吗?”等等,孟柒竟然还是孟家千金被四个哥哥和父母宠上天。当她斩获歌神、影后的时候,黑粉已经无处可黑了。黑粉欲哭无泪:“这位姐姐你也太完美了吧!给我们机会让我们黑黑你吧!”**最后再包养小鲜肉,生活过的有够滋润。白艺潾:“听说你还想包养小鲜肉?”孟柒:“老公听我解释啊!”白艺潾:“到床上解释吧!”
  • 外星男友,情商很低

    外星男友,情商很低

    她亿万身家,却被逼结婚。气冲冲找上门,错认他为未婚夫。他对她的评论是:“泼妇,不适合当老婆。”一朝身亡,她的魂魄不安飘荡。他来自异星球,冷漠寡言。明明听得她的诉求,却无动于衷。她开始缠上他。他洗澡,她看着;他睡觉,她干脆睡在他身上……月色下,婴儿眼眸发红,两颗小小的獠牙染着蓝色的液体。彼时,两人的反应是——为什么他的血是蓝色的,原来是个吸血鬼宝宝,养着吧。可是为毛宝宝的獠牙总是对着末年。宝宝长大,獠牙终于可以解放了,谁知道末年捏着他的獠牙道:“收起你的獠牙,我是你的妈妈。”
  • 豪门少夫人

    豪门少夫人

    轰动全城的世纪婚礼,不过只是新郎新娘一拍即合的一纸契约。她原以为契约婚姻是这样的——她可以照样优哉游哉地逛夜店、泡酒吧、钓美男,可是事实却......德高望重的奶奶说:“伊伊啊,我们白家的希望就全部寄托在你的肚子上了,你要加把劲,赶快把我的小金曾孙造出来啊!”“是的奶奶!”杜伊伊表面上甜笑着答应,实则腹诽道,造人也不是她一个人就可以的,关键是您孙子有喜欢的人啊,可是那个人不是她啊。名义上的丈夫说:“杜伊伊,以后不许再出去招蜂引蝶!”杜伊伊撇撇嘴,“我又不是花,怎么招蜂引蝶?”丈夫与女助理公然在她面前出双入对。死党说:“杜伊伊你就是二,人家小三公然在你面前耀武扬威,你怎么就无动于衷啊?”杜伊伊说:“反正我又不喜欢白宇轩,那韩媚儿想咋地就咋地吧!”果然是物以类聚,死党的婚姻遭到小三破坏。小三耀武扬威地拿着化验单甩到死党脸上:“我怀孕了,孩子是你丈夫的!”杜伊伊慢悠悠地问道:“你确定?”小三嘲讽道:“当然,你以为全天下的女人都和你的死党一样,是一只不会下蛋的母鸡吗?”杜伊伊轻轻一笑:“会下蛋的母鸡?原来胡小姐是这样给自己定义的!”商场如战场,杜伊伊被人陷害,沦为资本家斗争的炮灰,被合法丈夫亲手送进监狱。没事没事,她身边美男无数,不是还有爱她如命的小叔子吗?小叔子说:“我想打出一片天,然后亲手送到我心爱的女孩子面前!”她不过就是把一个娃娃脸帅哥打成了猪头吗?那帅哥有必要死缠着她不放吗?什么?合法丈夫竟然就是她一直寻找的那个大白兔哥哥,而丈夫的情人也在这时候告诉她,“我怀孕了。”丫的,她可是新时代的女性,上得了厅堂、下得了牢房、开得起好车、买得起好房、杀得了木马、打得过流氓、翻得了围墙,斗小三,很简单。杜伊伊嫣然一笑:“谢谢你帮我奶奶完成心愿,只是你的孩子入不了白氏族谱也上不了户口,唉......可悲可叹啊,这个世界上又多了一个私生子,不过如果韩小姐愿意的话,代孕
  • 倾城医妃太难追

    倾城医妃太难追

    顾沉暮没想到自己这么倒霉,一穿越过来,就寄宿在了别人的身体里,跟别人共用一个肉身。不过好在上天还算给了她一些怜悯,叫她找到了一丝生机,让她遇见与自己长的一模一样的身体得以重生。她本想当个普普通通路人甲,结果却引来了太子爷的注视?她本想得过且过安静度日,结果被误会通敌叛国被太子爷追杀?她本想找个机会解释一切,谁知道竟然被太子爷当众表白非她不娶?就不能让她好好的过点平静的日子么?不过,好在太子爷宠妻有道,这太子妃,她就勉强当一当吧!
  • 女仆在身边,校草大人求放过!

    女仆在身边,校草大人求放过!

    【全文免费】季四月出生在农村,有一个软弱的妈妈,和一位爱施家暴的爸爸。在那个村子里,季四月是所有大人口中别人家的孩子……在季四月六岁的时候,农村来了一位富家男孩,男孩比四月大两岁,被孤立的四月和男孩相处的挺愉快的,在男孩离开之际,和四月有一个约定。终于在四月十五岁的时候,兑现那个约定……却不料被某位恶魔绑在了身边,变成了他的女仆。然后,就被某位恶魔开启了各种宠宠宠!从此,陌红尘在宠妻之路越走越远……“陌红尘,我要吃……”“哦?没吃饱吗?”“不是,我想吃冰……”“还想要?你个磨人的小妖精!”“……唔唔唔”她想吃冰淇淋……魂淡啊魂淡!
  • 从斗破开始黑化

    从斗破开始黑化

    让世界感受痛楚吧萧邦站在萧家后山说道不会写简介凑合看吧不会写小说不定时更新反正就是愿意看就看不爱看也别bb
  • 万界之系统创造者

    万界之系统创造者

    【不太监,争取每星期更一次】在万界,有人弹指灭宇宙,有人一睡亿兆年,亦有人分身万世界……直至一天,“吾名江夜!今创系统阁,当管理万界系统!”
  • tfboys之奇迹

    tfboys之奇迹

    神说,人的一生,会遇见很多形形**的人。有些人的遇见,不是偶然,是必然。不是一辈子的缘,就是一辈子的劫。神说,你们的一生,会经历很多大风大雨。不是遍体鳞伤,就是万念俱灰。不是互相猜疑,就是互相伤害。明明知道看开就好,明明彼此伤害彼此,为什么却还是放不下?是因为那一段感情已深入骨髓吗?始终不愿相信那所谓的事实,和原本注定的命运。我从未想过遇见你,也从未想过我们的未来。遇见你,是我的缘。谢谢你在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候出现,既然相遇了,相爱了。那么我就一定不会放手……如果我离开了,不在了。你会等我吗?如果我欺骗了你,你会怪我吗?对不起,我只想说。我爱你……喜欢这部小说的可以加我哦~1344321193
  • 皇选甜妻

    皇选甜妻

    爱财如命的单万蘅为查家族灭门一事女扮男装潜入宰相府做厨子,不幸对冷面宰相李铖小鹿乱撞,开启了一场错位恋缘.......
  • 我继承家业后成了大当家

    我继承家业后成了大当家

    【1V1,爆笑甜宠,无虐】真·弱柳扶风,可盐可甜女主vs腹黑冷面口嫌体正直男主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貌若瑶池仙娥,站如弱柳扶风。作为京城贵女第一人,大家闺秀这个词锦小芙实至名归。循规蹈矩的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被“逼上梁山”。不靠谱的爹:“即日起你就是九霄山的大当家了。家大业大,我相信你。”谁要这种相信啊喂,家大业大是这个意思啊喂!不管三七二十一,锦小芙只能“新官上任”,可反倒被放了一把火。尤其是那个带头的男人,可不惹他怎么还不能绕着走了?“明说了吧,我不承认你。”这是方凛对她说的第一句话。锦小芙内心os:都写脸上了,还用明说吗?可再后来为什么这人总往身边凑?“其实九霄山的大当家我当不得,方凛才是。我最多算是个军师。”谁知那人竟若无其事,正襟危坐道:“我听她的。”这是一个关于史上最弱土匪头子带着一堆神奇好友成功登上顶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