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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有这样一支儿歌

我去矿山采访。这里距江村老家很近,一条大路直达,仅三公里路程。采访一旦结束,忽然生起回江村看看的念头,于是乘月色前往。仲秋天气,农历初十,月色尤其清朗。凭借月光,可见山崖下边,江水流光淌银。稍远的地方,则是水波环绕的江村岛子,岛上人家,灯火依稀闪烁。再远一些,则是江流对岸的苍莽平野,在皓月青空笼罩下,似有一种魔幻气势。我的心不禁被撩拨起来,生起一股愈益深远的怀乡情绪。当我情致正浓之际,便听到了那首熟悉的儿歌。但并非从头唱起,仅是中间一句:

半夜三更 不———回———来———

轻细、缓慢,尾音拖得很长。一句之后,便又沉寂了。

歌声是从左侧面传来。那一片逆着月光,黑黝黝的,像一座巨大物体,把一切都吸进去了,绝不轻易吐出一点什么。只于此时,当月明星稀的时候,才被这难得的情景所动,不自禁地流淌出来了这声音。

我转过身来,面对黑黝黝的地方止步了。片刻,那轻细、缓慢的声音又起。却不是接下去的第三、第四句,而又返回开头:

光光月娃,会打牌,

打到半夜三更

不———回———来———

陡又沉寂了。却有一种无法说清的情绪,滞留在几乎凝止的夜气里,不肯散去。

声音虽细,却拨人心弦,尤其对于此刻的我。难道我所熟悉的这支儿歌,原本就产在这黑黝黝的山凹处么?我恍然记起,她———大约就是这一带的人吧?

当初,她从乡间走出来,是多么魅力迷人。如同从泥塘抠出的鲜嫩白藕,是一种特殊的颜色与质地。而且她形体很好,个子也高。尤其一对眉眼,于颦笑之间,便显出特有的灵动与纯真。

如此美貌的女子,不要说在乡村,就是城里也难以见到。我们几个合伙办厂的朋友,无不暗自惊叹。

但她在我们合办的厂里,可谓“昙花一现”。也就是说,她的出现,如罕见的昙花开放;而到她的离去,又像昙花一样短暂。

她对自己天生的丽质,仿佛毫不知情。从不着意衣装,更不巧加修饰。举止言笑,都自在天然。

那支儿歌,许是我第一次听到,许是我早听过,却并未在心中留下一点痕迹。总之,当我在厂里突然听到时,便有一种无比新鲜的感觉。

光光月娃 会打牌……

声音轻轻悠悠,却十分明亮动人。如此天籁之音,如同九霄云端滑翔的鹰,很快把我坠落地上许久的心,给叼了起来。

一度处在闹市声与机器声交相混杂的环境,整个感觉神经,不能不有些麻痹了。幸有这乡风流泉般的山月野地之声提示,否则,我就会完全麻木了。

那声音是一根细线,我便是一只风筝,我被牵引着渐渐向它靠近。是在办公楼上一间接待室。我上到楼梯口,便又听到第二句:

打到半夜三更 不———回———来———

上楼之后,便又听到第三句:

鸡儿叫 狗儿咬

当我跨进接待室,便又听到第四句:

光光月娃 回来了

从第一句开始,我就被这特有的词调与声音俘获了,沉浸其中。走进接待室,也没反应过来。迎着我的,是一串咯咯咯的清脆大笑。我惊醒过来,茫然四顾,屋里就她一人。她笑得弯下了腰。之后,抬起头来,满面绯红地说:“你是……光光月娃么?”话未完,又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说回来,你就回来了。”

我恢复常态,问她:“从哪里学的这歌?”

她说:“我娘那里。”

“娘?”我小声重复,觉得很老气的称呼,特别和现在孩子们喊的“妈妈”相比,尤其显得古旧。便问:“你娘多大岁数?”

她说:“快六十了。”

我不无疑惑:“那么……你……”

她明白我的心思,说:“我们五兄妹,我最小。”

我恍然明悟,点点头,又问:“你娘爱唱这歌?”

她说:“我爹那时爱犯‘夜马心’,常常半夜不归。我娘带着我们几兄妹,夜夜坐在屋门口望呀望呀,我娘就唱这歌……”

我说,你爹怎么会这样?她说,那阵家里说不出来有多穷,窝在屋里,更加闷得慌,爹便出门去找乐……

她说这话时,声调低下去,头也微俯了,似有一丝悲切染上眉头。但她很快用手一抹,便又不见了,立刻又笑,笑弯了眉眼,同时问我,爱不爱听这歌?

我说,怎么不爱听呢?这不仅是情致悠远的好歌,还是一首意境明亮、情景交融的好诗。诗能做到如此透明程度,应该是一种极致了。最后,我情不自禁地说,如此诗的境界,如此姿色的唱歌人,交相辉映,实在迷人。

她说,我不懂,但她的脸儿,绯红了。

数年间隔,又经历几多春花秋月,人世变幻更不会少。就连我这个当年参与办厂的人,亦已经几度改行,与轰轰烈烈的企业生涯日益远离了。然而,那“光光月”的儿歌,情调依旧。原来世间果真有长存永远的东西,便是这样的儿歌和这样纯粹的歌声。

我向黑黝黝的山凹处走去。刚才我在山道边缘,有流光淌银的江水与苍茫平野相伴,感受不到黑黝黝山凹处的巨大吸附力。此时向它靠近,便感觉得我小似一根绣花针,而它是一块巨大的磁石。

我终于看清一宅单门独户的小院,刚才轻轻细细的歌声,正是从里头飘出。小院虽距大路不远,却也是黑黝黝山凹的一部分。我立刻感觉到,这小院所具有的独立精神。它并不与远处的大片院落为伍,孑然一身,挺立在靠近江崖的地方。我近拢它身边,看见是一宅青瓦、青灰砖墙的小房子。那支儿歌就在里面,想必唱儿歌的人,也应该像我所认识的她了。

这时犬吠声起,听声音,是一只半大的小犬。我做好了应对的准备,并拿出了身上的证件。我怕房主人把我当成坏人了。在这多事之秋,偷盗与抢劫的事情屡有发生,老百姓是不会欢迎一个夜晚的不速之客的。

在频频的犬吠声中,门开了。是一个女人,她站在门里,以疑惑并多少有些警惕的目光盯视着我。我立刻自报家门,声称自己是某刊记者,去矿山采访,打算步行去江村。并声明,自己就是山下不远处江村的人。她眼睛忽然一亮,情不自禁地“哦”出一声,便愣愣地钉在那儿不动了。那狗趁机扑来,我赶紧招架退缩,搞得手忙脚乱。突然,她咯咯咯笑将起来,几步上前喝退了狗。一听这熟悉的笑声,我便认出了她。我说,真的是你?她说,我早感觉到,今晚会有贵人来。

当初我们合伙办的厂,公开面向社会招工。虽只招收三十余名工人,报名却逾百。按我们招工广告上的要求,来的都是高中毕业生。但是,她来了,惴惴不安地出现在我们几个办厂人面前。其情态,使人想起森林中一只小鹿,大睁着一双新鲜而又有些畏惧的眼睛。

她是唯一的初中生,甚至后来才知道连初级中学也没读完。理起来,她是我爱人娘家的亲戚,应该喊我表姐夫。

她居然不顾招工广告上的要求,仿佛毛遂自荐一般,径自来了。这一着,便多少有点与众不同。再加上她一进门,便以天生丽质吸引了所有人。于是,几个人一致同意,将她破格录用。一个正正当当的理由———或者说,她来得正好———办公室必须要有这样一个靓丽动人的女性接待人员。

她每天总是提前上班,将办公室和接待室的开水打满,再用拖把将地拖干净,桌椅板凳,也都抹得明明亮亮。然后规规矩矩呆在接待室里,有客人来,便请坐,泡茶。照说,她是按部就班,十分兢兢业业的了,但是担任厂长职务的杨怀,却对她并不满意。

有一次,我正好在接班室里,杨怀走来对她说:“以后,你还应该主动一点。”

她大惑不解,只是愣愣地望着他。

杨怀又比划着说:“就是……就是……热情一点。”

她仍是十分疑惑地望着他,其情态,似在说:还要怎么热情呀?

杨怀又比划了几下,终于吃力地说:“还应该……热乎,亲近一些。”

她脸上又出现绯红的颜色,和前次我见过的一样。同时,眼睛垂下去,有一丝惶惑从里面掠过。

我不明白杨怀怎么突然提出如此要求?这样说法,似有不妥。为使她解脱困境,我忙解释道:“你别怕,厂长的意思是说,对客人,要热情洋溢一点……”

杨怀不满意我的解释,瞟了我一眼。

月亮升得更高,将先前黑黝黝的地方渐渐照明。月光下,我仔细端详她,俨然一副农家妇女打扮,拦腰拴着围帕。但是身材依然姣好,灿然的月光,使她浑身轮廓分明,甚是动人。

她热情地请我进屋,屋里点着煤油灯。她说,由于房屋新修,加之又在较远的地方,所以没把电线牵到这儿来。

“要出很多钱的,自己买电线、电杆。刚修了房子,手上还紧。”

为了给我泡茶,她进里屋找茶叶去了。屋里还不如屋外明亮,我从敞开的房门望出去,久久凝视月光,仿佛又听见了许多年前她的声音。

在厂里,她一个人时,愉快了就哼歌,除了“光光月”,还有“豌豆花,胡豆花”之类的儿歌或民歌。不管唱什么,她的声音纯净而又清悠,确实带给人一股类似菜花的芬芳气息。许是因为我喜欢业余文学创作的缘故,对她的歌声,体会尤其深刻。她唱时,我总不惊扰她,退避一旁静静听着,感受一种真实的愉悦。

但是杨怀听了,却皱眉头,便对她说:“你要学学邓丽君、杨钰莹。老唱那些,在这种地方……”

她瞪大眼睛听着,很不情愿地点头。我心里很怨怪杨怀,显然他并不懂得“天然去雕饰”的歌声之美,但是为了企业业务的大局,我不能说杨怀一点道理也没有。

后来,杨怀又要她学跳舞。杨怀说,尤其搞接待的,一定要达到舞星水平。并说,这既是一种特殊工作,更是一项重要任务。

她终于被杨怀带进舞厅,却久久不敢下舞池。杨怀拉了她几次,她都退缩着,如一只惊惶不安的羊羔。直到杨怀很不高兴了,她才勉强去跳。

她来向我述说苦衷,她说杨怀紧紧拉住她,她完全记不得是怎样跳的。只觉得花花绿绿的光点在眼前晃动,鼓声和号声轰得头昏脑涨。她一阵阵感到眩晕,一阵阵透不过气来。她实在无法跳下去了,可杨怀双手力气好大。她心头发慌,真想哭出来。

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回答,因为要她学习跳舞,也是几个合伙办厂人同意的。我只得说:“别怕,慢慢来。”

但是我立刻听出,这并非我真正的声音。她顿时愣愣地望着我,似要从我脸上读出真正的答案。我赶快又说:“实在不行……就别跳。”

“真的?”她眼里顿时闪出惊喜。

我忙又回避了。几个人共同决定的事,我怎能从中拆台?便岔开话题说:“你已经好长时间没唱歌了。”

“唱啥?”她已经有点高兴起来。

“‘豌豆花、胡豆花’。特别是那个‘光光月’……”

她又咯咯咯地笑了:“你怎么老是喜欢那些小娃娃的歌呵?”“你是小娃娃吗?”

“当然不是!”她赶紧声明,“我和你一样是大人,我喊你表姐夫。”

她说得很亲昵,眼睛笑成豌豆荚。白嫩的脸儿泛着粉红,像有意扑上去的胭脂。而她从没用过胭脂香水一类,身上却永远有一股淡淡的令人捉摸不定的如兰气息……

这时孩子醒了,她去屋里抱出来。我看孩子,长得真秀气,以后定会像她一样美。我的夸赞,她并不感到满足,反倒吐出一声轻细的叹息。我不禁感到奇怪。好久,她才似乎自言自语地说:“我一直不想要孩子的……可是……要不,我早和她们一道出去了。”

我问:“她们是谁?”

她看了我一眼,答道:“我们同村的。她们都在广东那边,有一个昨天才回来,给她妈过生日,好洋气哟。”

我心中咯噔一下,这才明白,她是不安于眼前的。那么,当初我劝她离开,不是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么?

她似乎感觉到,我要对她作点什么解释,便不容我开口,起身把孩子抱进了屋,回头对我说:“你先坐坐,我诳孩子睡。他爸就要回来了。”

她丈夫运稻种去外地卖。她说搞杂交稻种虽然辛苦一点,收入却比一般稻子强。她说她丈夫很疼她,一个人包揽了田里的所有活儿,她一般只干点家务事。看来,她丈夫确实有能耐,否则,不会在这样的山区造出这样的新房。

她丈夫我见过,当然是几年前。那天,我从外面回厂来,一进大门,她就迎着我,低声对我说:“表姐夫,我有事和你说。”

我特别抽出时间,叫她来了。她从兜里掏出一封捏得皱巴巴的信,让我看。我问,谁写的?她说,他。我再问,到底谁呵?她说,他要来。

我只得抽出信纸细看,才知是她男朋友,再三要求来厂里看她。

山里人,提亲早,这是常事。离别几个月了,要来看看也不奇怪。于是我说:“来就来嘛!”

她十分犹豫地说:“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

“他要是看见我和别人抱着跳舞,会生气……”

我本想说,有什么关系?开导开导嘛!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他来了,你就不跳。我给杨怀说说。”

但她又说:“他来,别人会笑我。”

“怎么可能?”

“他很……土气。”

我立刻说:“你唱的‘豌豆花、胡豆花’、‘光光月’不也很土气吗?可我就喜欢。”

她这才笑了。但仍然满腹心事的样子。我心中不禁一动:也许,这就是所谓“距离”的开始吧!

她的男朋友很快来了,但很快又走了。并非她对他不好,而是他自己感到压抑,在这儿处处都不自在。白天,她上班,他只能在她卧室里等她。可卧室是几个女工共有的,他在里面,别的女工便不好进去。而只要别的女工进去了,他就得赶快退出来。他也不去车间看稀奇,因为大家都用一种“欣赏”的目光盯他。她也因此抱怨他,叫他不要去东看西看,要么上街逛逛,要么在哪儿蹲着不要动。

我曾考虑,是否建议招他进厂成全他俩。但一是厂里暂时并不需要人,二是他才读过两期初中,文化水平实在太低。

他回去后,便不断给她写信。三五天,七八天,她便要收到一封。信的内容,都充满了怀疑和担忧。她既气恨他,又可怜他。她不知怎样对他解释,便又来找我。我极其认真地询问:“你爱他吗?”

她不正面回答,只说:“我和他同班,他是我姑父的侄子。”

我又改口问道:“你考虑一下,是否一定和他成?”

她咬了咬下唇,轻轻点了点头。

我说:“成不成,全在你自己。既然目前你是这种态度,就想法使他放心嘛!”

她颇为难地望着我。

我一时也被难住了,想了想便说:“我给你写两句唐诗,你寄赠给他,让他去查唐诗注解,便明白了。”

于是我写了“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两句。

她问我什么意思?我说就像你唱的“光光月”一样,透透亮亮、明明白白。

她笑了,笑得妩媚动人。

不一会儿,她丈夫回来了。见了我,起初一愣。她从屋里出来,说,是表姐夫。他便笑了,笑得十分憨厚。我问他,卖了多少钱?他从包里掏出一叠票子,放在桌上,往妻子面前一推,兴奋地说:“今年价钱不错,我除了付给拖拉机的运费,还有一千五百元。明年,干脆全搞杂交。”

看他眉飞色舞的样子,哪是几年前一副呆傻相?用当时她气急了骂他的话说,“像一条夹尾巴狗。”是他变了么?非也!应该说,他好比一棵秆儿硬扎的山草,要是移栽到富饶的平野,反倒长得蔫蔫萎萎,只有在干燥的山顶,才会长得蓬勃健壮。

她为丈夫摆上饭后,便去隔壁房间为我铺床。她把家中最好的床单给我铺上,又从柜子里抱出最好的被盖。

她丈夫吃过饭后,来和我闲聊了一阵。在我的询问下,他向我讲了他们结婚的经过。他说,他一直想不通,她为什么在新婚之夜痛哭一场?我张了张口,想说什么,终于没说。我突然问他,怎么把房子修在这儿?他说,这是她的主张,说是修在这儿清静。就没其他原因了吗?他摇了摇头。我轻轻“哦”了一声,好像明白一点什么,又好像什么也没有明白。

老实说,当初我帮她写唐诗给他的时候,绝对没有想到过,她会和他成。谁知,她最终还是这样了。在这大江之岸,高崖之上,在她所选择的风清景幽之地,她究竟是一种获得呢还是一种失落?

按她当初的发展走向,不会返回这里,因为她已经发生了变化,并且还在变化着。虽然她的发展,是呈多样性的。当初,我只对她的发展存有某种担忧。她既然喊我表姐夫,我便应该给予必要的关照。所以,当杨怀对她施以非礼之举的时候,我便忍无可忍了。

那是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厂里静悄悄的。我去找杨怀,门卫说在楼上。我去到楼上办公室,见门关着。正要离去,听见里面有些动静。近拢聆听,便听到她的声音。

“不……杨厂长……不……”

“你怎么这样不开化?嗯?”是杨怀的斥责声。

后来,杨怀又放缓了语气说:“你要相信我,以后。”

接着是椅子的碰响,以及制作低劣的沙发弹簧的弹响。

“杨厂长……”是急急的哀告和呼唤。

“开通一点,我喜欢你。”

我立刻双手打门,同时高声喊道:“杨怀!你敢乱来!”

门终于开了,眼泪汪汪的她捏住撕烂的衣裳跑出去了。杨怀却并不惊慌,理了理衣服,跷起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点燃一支烟。

我站在他面前,鼻孔喷着粗气,逼视着他。他吸进几口烟之后,开口道:“我要把她培养成我最得力的助手。她这样的人,要是培养出来可不得了,将对我们的事业……”

我截断了他,说:“算了吧,是你这样培养的么?人家还是个姑娘。”

他弹了弹烟灰,瞟了我一眼,大有对我嘲笑的意味。然后说:“姑娘又怎样?我完全可以娶她。如果她同意,我可以立即离婚。这样,不仅对我的前途,也对她的前途大有好处。你说呢?”

我一时无话,不知如何斥责他好。我盯视着杨怀一张比她苍老二十岁的面容,心中很不是滋味。我退出接待室,到处寻找她。在那一时刻,我特别渴望再听一听她对“光光月”的哼唱。再去感受一次,体会一次,沐浴和抚慰心灵一次。我觉得在那鸡儿叫、狗儿咬的月光朗照的时辰,才有着许多人间最本真最美好的东西。难道这些东西可以和杨怀所思所想的那些掺在一起么?真是不可思议,真是不可思议呵!

因此,当几个合伙人后来因经济原因矛盾尖锐起来,我决定离去的时候,便劝她也速速离开了。看来,她和她丈夫最后的成,既是一种必然,也是某种偶然吧!

睡梦中,我仿佛又听见“光光月”的儿歌。醒过来,发现并非是梦。借助漏进窗户的月光看表,已经12点了。

她在诳孩子。这孩子今晚总爱醒。是她平常时候就爱哼这支歌么?还是今晚月色明媚,使她又想起“光光月”的儿歌意境了?

如此月色美景,如此动听歌声,焉能错过?我披衣下床,踱出房门。

走过她们房前,才发现房门没关,一片雪亮的月光,倾泼在屋里。她端坐床前,沐在月光中。

她看见我了,站起来问:“睡不着么?是不是床不好?在我们这乡下。”

我忙说:“不是不是,我醒了,见这么美的月,想出来走走。”

她便走过来了,倚在门框上,抬头去望月亮。我看见她的眼睛,仍是那么墨黑水灵。可是,仿佛有一层朦朦胧胧的东西,掩在上面,如湖面上一层极淡的雾霭。

我本想去到外面,既然她已经走到门口来了,便不好兀自离开。我在门外站了,看着她说:“看得出来,他确实对你很好。”

她仍望着月亮,轻轻嗯了一声。

我忽然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便笑着问:“他该不会犯夜马心吧?”

她看了看我,见我笑着,便也笑了,然后摇摇头。

“那么,你还唱光光月?”

她说:“诳孩子时就唱。尤其今晚,月色好,多久没遇上过这么好的月亮了……”

“是呵,多好的月亮!”我附和着,并抬头去看天上。又说:“其实,你们现在也不错,小家独院好景致,真比城里舒适。”

她看我一眼,以一种揶揄的口气说:“谢谢你了。”

恰在这时,她孩子醒了,发出哭声,她便转身退回房中,不再理我。我猛然感到了些许尴尬,仿佛从她的话中,听出了另外的声音。

我重新躺回床上,却再没有睡意,便回忆着今天和她相见的所有情景———她说话时的每一句字词,每一种语气。

我于不知不觉间睡着了,醒来时,天已大亮。她小两口早已经起床,丈夫去了田里。她说,他一年到头都这样。她在院里向大群鸡鸭撒食。孩子在她背上,她边撒饲料边抖着孩子。

她早为我备好早餐,我吃完之后,她丈夫还没回来。我得先回江村,再回单位,只得向她告辞。她很热情地送我出来,并用提兜装满鸡蛋要我带走,我实在推辞不过。她在这个早晨所表现出来的热情和喜乐,一下子把我昨夜的某种隐忧驱散了。

在大路边最后分手时,我说:“你小两口都勤劳,这样下去,一定会更好。”

她却摇摇头说:“不,我等孩子稍大点,或许明年,我一定要走,我已经给她们说好了。”

我立刻想起她昨晚说的“她们”。如此看来,她还会从这黑黝黝的山凹处走出去的。这一次出去了,还会不会再回来?那么,那一支儿歌呢?只要走出去了,会不会再唱它呢?

我走了,越去越远,那支儿歌被我抛在了身后。我突然想到,儿歌的时代是不是已经结束?我如此怀念这样一支儿歌,是不是也属于昨天的情结呢?

1989.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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