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年,“文革”运动还没有最后结束,各地学校开始“复课闹革命”,我成了“文革”之后的第一批中学生。因为搞运动,早先的一套教材都被烧光了,砸烂了,老师每天拿进教室的都是一些临时性的油印课本,语文英语是标语口号,数理化是一些联系实践的浅显例子。即便这样,学校也不敢让我们在课堂里久坐,一年四季想出点子让我们去“学工、学农、学军”。
“学工”是我最不喜欢的事。我至今不喜欢工厂,连带着不喜欢看描写工厂和工人生活的作品。我是个好奇心重的人,时时刻刻盼望着世界上发生奇迹的人,而工厂的劳动单调重复,少有变化,不对我的志趣。我记得去学工的日子是在冬天,地点是我们县城南边的一个机械厂,进门就闻到一鼻子的铁锈味和机油味。借给了我们一人一套劳动服,由各自的“师傅”领进车间。躺在我面前的是刨床、车床抑或是铣床,我一直都没有能分辨清楚。我被教导着用钢锯把夹在铁钳里的钢管一截截锯断,要长短整齐,锯口平滑。几天之后,又要求我们学会用锉刀把铁块锉平。锯断钢管比较容易,我估计这是做一个机械工人必须掌握的最基本的功夫。锉平铁块就有点难度,锉刀总是在铁块上打滑,锉出来的平面多少有一些弧度,这就是次品,不能合格。我很希望师傅能教给我一些窍门,可是他爱理不理,从第一天做过几个示范动作之后,几乎没有在我的机床边露过面。
寒冬腊月,我的手抓着冰冷的铁器,一个人埋着头瞎干,出来的是一个又一个废品,感觉上既孤独又绝望。我的手上打满了紫红色的血泡,头发里全都是铁屑和机油的气味。车间里机声隆隆,我听不见别人的说话,别人也无法跟我交流。那一次学工的结果,便是我对工厂产生了极大的恐惧,心理上强烈地排斥着那样的地方。几年之后中学毕业,在分配进工厂和下乡插队的两种可能性中,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下乡。
跟枯燥无味的“学工”生活比较起来,“学农”的日子就有那么点鸟语花香的意思了。所谓“学农”,就是在夏收和秋收的日子里,排着队去郊区的农田里,帮忙拔麦、摘棉花、拔豆秆,拿小锹在收获过的山芋地里拾一遍漏,做诸如此类费时费工但是技术含量不高的活儿。我喜欢自己戴上草帽握着镰刀站在麦地里,被野风吹鼓了衣襟的模样,小时候看电影和电影画报,那些漂亮的演员们就是这么装扮的,所以我对农村生活充满了浪漫的幻想。在我们当地,夏收总是跟端午节联在一起,端午节家里包了很多粽子,我早晨从家里出发的时候,一只中号的搪瓷缸子里就会装上母亲给我剥好的三只赤豆粽,还撒了多多的白糖,当做我的中午饭。这一天的整个上午,我会不断地想着瓷缸里的粽子,心里充满幸福。如果不是学农辛苦,我是不会得到如此优厚的待遇的。很多年之后,回想中学的生活,脑子里总有“麦子”和“粽子”这两个意象浮现。
秋收的季节,是我们那儿芦苇花开的季节。芦苇是我从小喜欢的一样东西。初开出来的芦苇花细长柔韧,握在手中,轻轻捋过去,手心只觉冰凉滑腻,那种柔若无骨的手感,我至今没有在别的物体上体验到。秋日天短,结束一天的劳动之后步行回家,日头已经西沉,小河边的芦苇花被晚霞映成了透明的橙黄,我总是沿河一路走,一路伸手摸着柔滑的芦苇花。花穗低眉顺眼地从我的掌心这边钻进去,又从掌心那边冒出来,浅浅地笑着,好脾气地任凭我抚弄着,这是我辛苦一天后最大的享受和愉悦。
“学军”,充满刺激性的一种活动。练过稍息立正和正步走什么的,也拿真枪练过当兵的基本动作,只不过枪上没有刺刀,枪里没有子弹,装模作样地比划罢了。我从小崇拜军人,渴望有机会穿上军装,可惜家庭出身不够过硬,父母亲戚中又没有后台,总是徘徊在人武部招兵办公室的门外,白白地眼气人家。有机会穿上没有领章的军装“学军”,使我兴奋,好歹也是过了一回当兵的瘾。学军中最难忘的是半夜集合“拉练”,背上背包和搪瓷缸子,再背上没有子弹的枪,漆黑一团的深夜里磕磕绊绊走在乡村小路上,一脑门子的崇高和自豪。有一回走到了一片乡野坟场,忽听前面压低声音传来口令:“卧倒!”慌不择地地趴下,身底下坑坑洼洼,都是残颓的坟包。手肘觉得硌到了什么,一摸,是粗粗的棍子样的东西,再摸,两头有圆圆的接头,猛然想起身下是坟,这根棍子是人骨无疑,立时头皮都要炸了,一声惨号从胸腔里冲出来,到喉咙口又被生生地憋下去。不敢喊也不能喊。第二天跟同学说起这段历险,自然又是得意得不行。
1977年我考上北京大学,进校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军训。发了军装,发了真的刺刀真的枪,我双手接住,竟哆嗦不已。带我们军训的是一位解放军连长,黑红脸膛,浓眉大眼,完全是我心中想像的军人模样。他身靠身、手把手地教我们枪上肩和刺刀上前的动作,我闻到他军装上咸咸的汗味,心里有一种冒名的冲动。军训的最后一天是实弹射击。射击瞄准要闭左眼睁右眼,偏偏我左眼视力1.5,右眼视力0.2,闭上左眼后靶子成了个黑影影。慌乱中我从同学脸上抓了副眼镜戴上,第一枪竟鬼使神差地打了个十环。好花不常开,接下来的形势就急转而下:第二枪只得六环,第三枪居然打飞了,子弹无影无踪。拉了全班同学的后腿,连长气得发昏,当着大家的面,恨恨地骂我一句“二五眼”。我没有生气,心里只觉得很对不起他。
初中三年,就这么学工学农学军地过去了。毕业那天我去照相馆照了平生第一张肖像照。十五岁的我脸庞圆圆的,鼻头圆圆的,眼睛也是圆圆的,目光里全都是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渴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