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将台堡出来,无意间走进了韩塬村。本来要直接回固原,走不远,见南边山沟里有座水库,水库坝面上有几个白亮的字:“建骨干坝走富民路”。
那个时代走了,可那个时代的脚印还留着。
原以为标语是用石灰水写在坝面上的,走近一看,却是水泥做的,难怪这么完整。再一想,水泥字留下来也不易,“砸烂一个旧世界,创造一个新世纪”很容易,“创造一个新世纪,存留一些旧痕迹”倒令人很意外。
走近一看,水库里面却没有水。
水哪里去了?沿着水源的方向看去,看到了一条大沟,再看就看到了沟畔上的村子,村里突出的一座古堡。
从路人口里得知,这村子叫韩塬村,那堡子叫韩家堡。
顺着水库边的沙路上行不远,见几个老人在树阴下纳凉。他们悠闲地坐着,手里的烟袋却没有闲着,嘴也没闲着。说是“吧唧吧唧”嘬烟锅,间隙中却又插进几句闲话。
我开门见山问起韩家堡,其中两个人眼睛像画眉鸟一样看了看我,问明我的身份之后,一同站起,拍拍屁股,带我到他二哥家去。后来知道,他俩一个叫韩中山,一个叫韩中学,都是韩家堡的人,他们要带我去的是韩中武家。
韩中武住在韩家堡北墙外,他75岁了,正笑呵呵地赶着毛驴车准备去拉水。光看他的笑容就不一般,古色古香的,与城里那些坐在太阳坡里取暖的老头大不相同。
经他两个弟弟一介绍,韩中武便卸了驴车拉着我的手进了屋。我先是猜错了他的年龄,又猜错了他过去的家庭成分。
好吧,他说,我就开门见山吧。他果真推开了房门,坐到炕边讲了起来。
他指了指门外的堡子说,堡子打成,鞭炮响起的时候,正好是他出世的时候。两好合一好,喜得贵子比筑成这座堡子更令人快乐。堡子可以人为,儿子非天赐不可,这是古话,也是事实,不像现在人总以为生男生女是人可以自己把控的。
当然现在人已经懂了许多科学,事先准备,怀孕期再偷偷到B超间的暗室里偷窥,大有觑看天机的嫌疑。
可原来,人算不如天算。不讲迷信,不讲道德的人,也会对此拿出自己的衡量准尺。一个怀在母体中的女性胎儿,一个未来如花似玉的千金,一个又将成为母亲的生命,将被自己的母亲毒死。这种事情,古人不懂,不会做,也不敢做。最多生下来,狠狠地埋怨一句“臭丫头片子”。
说女儿“臭丫头片子”,也不是在骂人。我妻子生下女儿时,我就说过“臭丫头片子”。说了十多年,说转了,说成了“丑鸭子”,现在她长得如公主一般美,我还叫她“丑鸭子”。平常人家不能把自己的女儿叫成“公主”“小天鹅”之类,这点我知道,女儿或许也知道。
人来到世上第一次出声,都是哭出来的。
谁都哭过。
谁能从这哭声中分辨出婴孩是男是女呢?“男女平等”在人类第一声哭世时已经开始。
当然,农村有生儿子“蓄”人的习惯,也许是怕走了气,影响孩子的健康。总之,许多人家要先“蓄”着,到满月了才让“牛牛”出来亮相,使亲戚朋友一阵惊喜。“蓄”是谦虚,生个儿子没什么大惊小怪,含蓄一下不很好吗?
韩中武生下来的时候,“蓄”了没有,不知道。
凡事是“蓄”不住的。
就像这座堡子筑成不久,住进来红军一个连,怎么“蓄”?还有东坡头上有人明目张胆地抢红军的枪,还打死了一名红军,家里人“蓄”了十多年,最后还不是在解放后给查出来,拉到县上枪毙了吗?
韩中武对过往的事没有“蓄”着,他说,没什么可隐瞒的。
他告诉我,他父亲韩万宝原来是韩塬最厉害的男人,可土匪在红军将台堡会师结束撤走以后,找上门来,他还是害怕了。因为家里收养了两名走不动的小红军。
这要“蓄”,就得拿钱来“蓄”。土匪也好,国民党马继元的便衣队也好,他们要的正是这东西。他们放空枪也好,吆喝着要往堡内扔炸弹也好,烧堡门也好,无非是逼着你隔墙扔一些银元罢了。
时间长了“蓄”不住,不如公开算了。两个小红军暂时姓了韩,给韩万宝的三弟当儿子,就不用再“蓄”了。兵荒马乱中领养两个孩子,名正言顺。
刚解放土改那阵子,农会主任火占喜被叛军追拿,跑到韩塬躲进了韩家堡,在“蓄”不住的情况下,由韩家四掌柜韩万升出面求情,用十匹马换下了一条人命。作为韩塬村有钱有地的他们,后来之所以没“戴帽子”受委屈,没被划为地主的原因就在这里。
韩中武始终重复着一句话:“心地要善良,活人要厚道,做事得开明。”他所说的这些话我在别处听得多了,可在现实生活中像他们家这样能兑现的,寥寥无几。
这时我听见了一阵风匣的抽拉声,这声音不紧不慢,像一个人原地踏步,之后“呲啦”一声,紧接着是锅铲在热锅里跑来跑去的声音,再后来就沉默了。
慢慢我觉出了这沉默是带有香味的。
若不是电话里的紧急呼叫,我真会留下来吃一顿令人垂涎的臊子面。
这时候已经没了炊烟,我出门的时候,灯光跟着出来了,韩中武、韩中山、韩中学兄弟三个以及韩中武的老伴也跟着出了门。
临告别,韩中武告诉我他曾经有个姑姑,是对韩家最有功德的人。她虽然是个女流之辈,但为了抓养几个兄弟守身一生。她活了六十多岁,死后,隆德县长(韩塬村曾经属于隆德县管辖)还亲自在她的墓碑上题了“廉节贤淑”等词,可惜那块石碑“破四旧”时被砸了。
告别韩家,我向来路走回的时候,才发现脚下是一条下坡路。
我猜这道坡,陡缓适中,适合人往上,也适合人往下。下去过了水库转个弯就接上了大道,大道可以进城,也可以走得更远。
这样一想,这道坡倒能使人生活得有意义,下坡进城为了更好地生活,上坡回乡为了更好地工作。去了远方的人,每每遇到陡峭的台级,就会想起这道坡,坡上有个老家,家里有遥望自己的亲人,由此看来,住乡下的人,村前屋后有段令人难忘的坡是再好不过了。
这道坡,明摆着,往外走,下坡;往家走,上坡。
往外走,一股脑儿走,不觉就远了;往家走,走得慢,边走边思量。
没能进入的古堡
我对一位古稀老人的敬慕
源于他膝关节的一次次轻响
他的腰杆富有弧线
两只布鞋无所适从
我对这位老人好奇,胜过对他
身后的深沟险壑
他怕我觑见他手上的皲痕
怕我拍他带有灰尘的肩膀
他热情,退着引领我进屋
但一转身,差点被一双筷子绊倒
他曾经躺下,跟着阎王的差人走了一程
他不喜欢唢呐、木鱼的送行
和前来迎娶的嘴脸
他不想对家人道再见
看见自己在韩塬跨过了一道沟坎
他拎着自己的灯,自己的水桶
他赶着毛驴,牧放着一草一木
他在笑谈间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