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正午,要走出这条乔木弥漫的峡谷,还得再用一段时间。
说是一条车辆可以行驶的便道,所说的车辆不过是摩托车、手扶拖拉机和那些叫作“奔奔”“QQ”的微型小轿车,而我所驾虎头虎脑被称作“霸道”的吉普自从进了这条红柳横生的便道,就像一头狮子钻进了麋鹿攒动的丛林,英雄无用武之地。
眼见道路两旁枝节错综的红柳,我忽然记起本地常用的形容词:呲牙诈胡。毋庸置疑,我并没有因红柳的“呲牙诈胡”而一筹莫展,道路大多是前人走出来的,对于现行者,每条新的途径都源于自己的选择。我贪图便捷,选择这条被指路者告诫为“可行,但很费事”的路途,也就只好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往前挪了。
与我同行的华仔怕树枝划伤车体,跳下车,拉开了古人披荆斩棘的架势。他没有刀斧,不能砍剁,便他张开双臂,用身体逼住红柳,让吉普车通行。他的动作真像一名掩护弱者的英雄,像一位抵挡洪流的勇士,也像一员为天皇歌星护航的保镖。他手指划破出血,衣服沾满尘土布满了划痕,但他还是亦步亦趋地呵护着“霸道”。
我透过玻璃向外张望,不知还需如此行进多久,我觉得我们回到了古代。
这么走了大约一里多路,刚刚找到一处可以歇气的宽绰处,谁知,迎面却驶来一辆挡住通道的微型轿车。
我有点手足无措,来者却并不紧张。
看来,对方在这荆棘中穿行,与相向而行的车辆交会,已习以为常了。
他让自己的车子向后退了退,让出一块可以令我靠边替他腾出通道的空地,然后走下车指挥我把车一点一点摆正。我记起一个故事,说两位陌路人栈道相逢,为了相互让道,拥抱在一起,慢慢转身,最终两人都顺利地通过。他不像有些人,狭路相逢,不是一个把一个推下悬崖,就是强者把弱者逼回原路。
来者一定不是一位弱者,但他并不傲然。他见我俩驾着一辆吉普走进这条艰涩的便道,有些钦佩,也特别疑惑。当我指了指东边的庙山和前方,告诉他是为了了解当年解放军剿灭“小台湾”上的土匪,和整理前边脱场田家堡的有关史料时,他欣然一笑,说:“我是就脱场田家堡老主人的孙子田士珍,我爷爷也曾经是庙山土匪中的一个头目,既然碰着了,想了解什么,就问吧。”
我大吃一惊,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开通的人。就习惯而言,许多人对自己祖上的缺憾会遮遮掩掩或避而不谈,甚至有的人会讳如揭疤,可他如此坦然,实在令人来不及反应。他见我不好开口,便依在自己的车门上畅谈起来。
他说,他爷爷是阿訇,解放前日子还算过得去,家里有地、有牛羊也有骆驼。海原大地震以后,世事开始动乱,他爷爷便出钱雇人夯筑了一个堡子,就是现在的田家堡。1949年宁夏解放以后,他爷爷由于受人蒙蔽和蛊惑,加入了庙山上的“反共救国军”。他们纠集了两百余人,持有各类枪支弹药,借助庙山的有利地形,宣称起“小台湾”来。他们对抗干部,有时也用“笤帚蛋蛋”裹上红布吓唬和抢劫这条道上的路人和盐商,说到这里时他指着我们脚下的这条便道。
解放军在清剿“小台湾”之前,先对下山取粮的人各个击破,极力动员山上的人改邪归正,不见成效才又三面包围,用炮弹轰炸,致使守山的众匪部分伤亡,部分投降,剩余的四散逃走。
他爷爷一伙在逃到临近靖远的干盐池地带,被解放军追了上来,解放军进行劝降,他爷爷并不理睬,解放军见劝降不成,终于开枪,打破了他爷爷的肚子。
他说人民政府讲信用,果真没有祸及家眷,他爷爷四个儿子都没有受到牵连。他们信仰真主,勤恳劳动,一直顺利地生活下来。他说他今年54岁,搬到兴隆林场已经四年了,政府每年补给他600元搬迁安置费,现在他已经开了一家客运公司,过得很自在。他父亲是老三,叫田彦俊,19年前的腊月初十过的世。说到这里,他指着茂密的红柳说:“这些一眼望不到边的树,看起来个头不大,护好了也很有用。它们可以编筐子、扎地耱,也可以防洪挡风防止水土流失。以前没有人刻意栽培,就长成现在这个样子了。如果一把火把它们烧了,上万亩被碱水浸泡过的水库干地,也就成了荒滩。”
他见日头偏斜,告诉我他的电话和现在依旧住在老家的几位当家人的名字。握手告别,便启动车,消失在红柳遮蔽的便道里。
当我和华仔精疲力竭地从红柳丛中钻出来,阳光已经变得柔和,群山也渐渐有了阴影。我们走过的道路是往日土匪和惧怕土匪的商人走过的道路,我对“霸道”说,我选择错了。可华仔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笑着说:“我们运气很好,见到了想象不到的红柳林,碰着了田士珍。”
远处,群山如女王一般端坐,脚下,衔接着牛筋面一样悠长的乡道,乡道两旁摆放着许多古朴的农舍。从山峦和农舍之间跃然凸出的有两座建筑:一是拔地而起、直逼苍穹的清真寺,它线条清晰、绿白明朗,显现着宗教的威仪。一是敦厚苍老,意欲回归大地的田家堡,它站立在阳光下,像一位辛苦多年的老人。它身后空空荡荡,窜出来一股看不见的风,这风在川道里无遮无揽奔驰了很久,力量很足,一下抽走了我身上的燥热。
这里不但层次分明,空间很大,
“风水”也不错。清风掠过,整个大川有一种湿漉漉的暖意。我们找到了田士珍的侄子,是田士珍哥哥田士禄的儿子,叫田卫国,他和母亲马莲英一起陪我们来到田家堡。他们娘俩坦诚开朗,不像生活在山旮旯里的农人,倒像来自某个思想解放的大世界的市民。他们打开堡门带我们进去的时候,从他们的言谈和眼神中得知,他们完全可以离开这里搬到交通方便,更加富庶的地方去住,但他们没有,仿佛这里有他们的根,有一种情。
我通过田士珍和田卫国娘俩,已经看到了他们家族的整体风貌。他们就像眼前这座方方正正、不卑不阿,十数米高的古堡,孤单,却令人敬畏。
古堡向南开门,两扇足有15公分厚的杏木门用铁皮包裹得结结实实。尽管如此,门板上依然留存着几个弹孔。我没有因此而联想到冷冷的枪声,我盯着这几个弹孔,它们已经在岁月中锈蚀。听他们讲,这里自解放以后再也没有人来居住,农业社时,作过生产队的粮仓,包产到户以后无人看护了,他们田家又捡了回来。许多事情就是这样,有过失守与坚守的转换。坚守总能防止一些沙化,失守总能给人一些回忆和惦念。
田卫国告诉我,他父亲去寺里礼拜了,不久就会回来,要我到家里坐坐,吃口馍,喝口水。我表示谢意,没敢再过分打扰他们。悠远的诵经声中,我可以想象那位老人双手置于胸前跪拜的虔诚,能想象到他慈祥的面容。
他们娘俩除了热情的挽留,从来没有因我莫名其妙的采访而心生疑惑,也没有过任何询问。
我离开的时候,指着一座新建的清真寺,问了一句与古堡无关的事情:“这里居住的都是虎夫耶门宦的伊斯兰教民,怎么有两座清真寺?”
田卫国说:“是的,除了虎夫耶门宦还有新教的清真寺,有人娶了新教的女人做媳妇。”他补充道,“虽然新教和老教在生活某些细节上略有不同,但主是一个主,念、礼、斋、课、朝的生命五功都一样。”
小路本身是风景
红柳蔽道,并非遮蔽良辰美景
小路,本是风景
小路对步行的世人说——
我欢迎你踩在我的肩上
我代表小草和沙土欢迎你
而大道
总不会转弯,总有一些巨型货车
背负着巨大的压力和债权
貌似大摇大摆地延着西去的路径
出阳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