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诺第留斯号就离开了这个凄惨的地方。我回到我的房中,尼德·兰和康塞尔两人在舱房里面默不作声。发生这件事后,我对尼摩船长极端厌恶。虽然别人给过他巨大的痛苦,但他没有权利这样残酷地报复别人。虽然我不是他的同谋,但是他让我做了他复仇的见证人!这已经太过分了。
十一点,我来到客厅里面,厅里空无一人。我看一下厅里的各种器械,诺第留斯号此刻的速度非常快,以每小时二十五海里的速度向北方驶去。它有时在三十英尺的深水下,有时在海面上。从地图上看,我看出我们经过了英吉利海峡口,诺第留斯号以飞快的速度要把我们带到北极海中去。
到了晚上,我们已经走过大西洋海面二百里。
我回到房中,翻来覆去睡不着,等睡着了做的又全是恶梦,残酷毁灭的可怕场面在我脑子里面不停地出现。
自这天开始,诺第留斯号不停地在这北大西洋的海底行驶,而船上的人好像全都消失了,也没人在地图上记方位了,我根本不清楚我们是在什么地方。
加拿大人现在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了,他几乎不说一句话,康塞尔想尽办法也不能让他说句话,同时害怕他忽然神经错乱,害怕他想不开要自杀。所以,康塞尔时时刻刻地跟着他,看好他。这种情况下,我们的处境是很难再维持下去了。一天早上,当我醒来,我看到尼德·兰向我俯着身,低声对我说:
“我们赶紧逃走吧!”
我站起来问:
“我们什么时候逃走呢?”
“就在夜里,先生。诺第留斯号像是没有任何管理和监督了,船上好像完全陷于一片昏沉的状态。您能准备好逃走吗?”
“能,我们现在在哪里呢?”
“这是可以望见陆地的地方。我今天早上在浓雾间,在东方二十海里,看见陆地了。”
“那是什么地方?”
“不清楚,不管是什么地方,我们能逃出去就行。”
“对!我们就在今晚逃走,就是大海吞没了我们,我们也毫无怨言!”
“虽然海水很汹涌,风也很猛烈,但我们只要驾着那只轻便小艇划二十海里,就成功了。船上人员没有发现我,我暗中又弄到一些粮食和好几瓶饮用水。”
“我一定要跟您一起逃走。”
“还有”加拿大人又说,“如果我被他们发现,我一定反抗,我宁愿叫他们把我杀死。”
“我们要死在一起。”
此刻我不顾一切,一心要逃走。加拿大人出去了。我来到平台上,我几乎站不住了,我们不可能挨过那一阵一阵波浪的袭击的。天空阴暗下来,风暴就要来了,但是,一想到前方有陆地,这些困难就变得不重要了。
我回到客厅中,既怕见到尼摩船长又想见一下他,如果见到他,我对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我在诺第留斯号船上的最后这一天觉得是那么漫长!我独自待在自己的房间里,尼德·兰和康塞尔躲开我,不理我,他们怕泄露我们的计划。六点,该吃晚饭了,虽然并不饿,可我还是勉强吃了些,不愿意把自己弄得没有气力。六点半,加拿大人来到我房中,他对我说:
“十点的时候,我们趁月亮还没有出来时逃走,到时候我们在小艇那边汇合。”
加拿大人说完,就急匆匆地走了,也不给我回答的时间。
我要确定一下诺第留斯号所走的方向。我来到客厅中,我们位于海深五十米的地方,船以飞快的速度向东北偏北方驶去。
我最后一次看堆在这陈列室中自然的奇珍异宝,我想把这一切都留在我心中。就这样过了一小时,在光辉的天花板发出的电光照耀下,我把玻璃柜中那些璀璨的珍宝重看了一遍。然后我回到了房中。
回到房里,我换上了海中穿的结实衣服,我把笔记好好地带在身上。我的情绪非常激动,心跳得很厉害。当然,这一切可能被尼摩船长看出来。
此刻他在干什么呢?我在他房门口细听了一下,我听到有脚步声,尼摩船长就在房里面,他还没有睡觉呢。我听到他的每一个动作,都好像要走出来似的,然后质问我为什么要逃走!我感到有连续不断的警报声响起。我的想象又把这些警报声扩大起来。这种感觉非常难受,我真想到船长房中去,跟他面对面,用手势和眼光向他挑战,或者这样能使我好受些!
庆幸,这近乎疯狂的想法,被我很快抑制住了。我躺在床上,尽量让自己赶快平息那种激动。我安静了一些,但我的脑子受到了过度的刺激,又迅速地把我在诺第留斯号船上度过的整个生活回忆了一遍。从我脱离了林肯号以来所碰到的事情,让我感到快乐或痛苦的所有意外事件:海底打猎、珊瑚墓地、海底地道、维哥湾、土人、大西洋洲、冰山、南极、被困在冰层中、章鱼、大西洋暖流的风暴、复仇号……所有这些事件都涌现在我眼前,好像那些背后的布景,在舞台底层,一幕一幕地被揭开,这时,尼摩船长在这古怪的环境中显得异常巨大。
九点半了,我双手死死地按住我的脑袋,以防它炸裂。我闭上眼睛,不愿意再思考。还要等半个小时,半个小时的恶梦可能让我发疯!这时候,我隐约听到了大风琴的声音,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忧愁声。我全神贯注地听着,呼吸几乎都停止了。
一会儿,一个突然的念头使我非常害怕,尼摩船长已离开了他的房间,他可能就在客厅,在我逃走时一定要经过那里的。我可能要在厅中最后一次碰见他。他要发现我,他或许要和我说话!他只要说一句话就有可能把我锁在这船上!马上就十点了,跟我的同伴们相会的时候到了,我离开了我的房间。
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了,就是尼摩船长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退缩。我小心地打开房门,沿着诺第留斯号的黑暗过道,一步一步摸索着前行。我走一步停一下,尽量抑制住内心的激动。
我来到客厅屋角上的门旁,并且轻轻地打开它。厅里面此刻完全黑暗。大风琴的声音微弱响着。尼摩船长就在那里。不过他没有发现我。我想,就算是在明亮的灯光下,恐怕他也不会发现我,他完全陶醉在自己的乐声里了。我小心翼翼地在地毯上慢慢挪动,尽量不和任何东西相碰,以免发出声响。我用了五分钟才走到客厅那边通到图书室的门。
当我正要开门时,尼摩船长忽然发出了一声叹息,我整个人都僵在那里,一动也不能动了。他站了起来,我看到了他的身影向我这边移来。他两手交叉着,他被压住的胸部由于抽咽而鼓胀起来。我听到他小声地说出下面这几句话——这个传到我耳中来的最后几句话:
“上帝!够了!”
这就是从这个人心底发出来的悔恨的自白吗?
我心里慌乱极了,迅速地跑出图书室。我上了中央楼梯,最后来到了小艇边。我从开着的孔中走进小艇,我的两个同伴已经在这里等候了。
“我们走!”我喊道。
“立刻走!”加拿大人回答。
在诺第留斯号船身钢板上开的孔本来是关闭着的,不过尼德·兰用一把钳子把它打开了。他又把螺钉紧紧地上好。小艇上的孔也是关起来的,加拿大人开始弄松那仍然把我们扣在这只潜水船上的螺钉。这时,船内突然发出声响。好些人听到了,都急急地互相问发生了什么事?是船上的人发现了我们吗?我觉得尼德·兰把一把短刀放在我手中。
“是的!”我低声说,“我们并不怕死!”
加拿大人停止了他的工作。我们听到一句话,一句很可怕的话,而且重复说了很多次,它告诉我们诺第留斯号船上处处发生骚扰激动的原因并不是因为我们!
“北冰洋大风暴来了!北冰洋大风暴来了!”他们大声喊。
北冰洋大风暴!难道诺第留斯号在我们的小艇就要离开它的时候,它要被卷入这深渊里吗?
大家都知道,当潮涨的时候,夹在费罗哀群岛和罗夫丹群岛中间的海水会变得汹涌澎湃。它们会形成翻滚沸腾的漩涡,驶进去的船只从来没有能够脱险出来的。滔天大浪从四面八方冲到那里,形成了被称为“海洋肚脐眼”的无底深渊,它的影响力一直伸展到十五公里远。在深渊周围,不只船,还有鲸鱼,及北极地带的白熊,都不能例外,他们会一齐被吸进去。
就是在这无底深渊附近,诺第留斯号无意或有意驶了进来,它迅速地被卷入进来,并且被无比惊人的速度带走。我感到它向前飞奔而去。我们处于极端的恐怖中,仿佛血液循环停止了,神经作用停顿了,全身流满像临死时所出的冷汗!在我们的脆弱小艇周围充斥着的是多么可怕的声音啊!几海里内回响不绝的是多么厉害的吼叫!那些海水溅在海底下面的尖利岩石上所发出的声音是多么的吓人!在这些岩石上,就是最坚固的物体也要被弄得粉碎了。
“一定要坚持住,”加拿大人说,“还是把螺丝钉再上紧一些,紧紧靠着诺第留斯号,我们或许还可以保全……”
他的话还没有说完,就发出了嘎嘎的声音。螺丝钉落下来了,小艇脱离它的巢窝,像投石机发出的一大块石头,飞掷入大漩涡中了。
我的脑袋碰在一根铁条上,在这次猛烈的冲撞后,我马上没有了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