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我醒来,头脑特别清爽。令我十分吃惊的是,我竟在自己的房间里。我的同伴也可能和我一样,也回到他们舱房中去了,对于经过却一点也不知道。我打开门,走入过道,船舱是开着的,我到了平台上。
尼德·兰和康塞尔也在那里,我问他们,他们什么都不知道。至于诺第留斯号,看起来还和往常一样,行动缓慢,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诺第留斯号换过新鲜空气后,就行驶在深度平均为十五米的水底下面,至于尼摩船长,他并没有出来。两点左右,我在客厅里,正在整理我的笔记,尼摩船长打开门进来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而我继续做我的工作,希望他能对昨夜的事情给我解释一下。但他一声不响。他看起来好像很疲惫,眼睛发红,一脸忧愁。他走来走去,坐下去,站起来,随意拿起一本书,立即又放下,好像一刻都不能安静下来的样子。后来他向我这边走来了,他问我:
“阿龙纳斯先生,您是医生吗?”
我真没想到他忽然提出这一问题,没有立刻回答他。
“您是医生吗?”他又问,“你们这些人不是好多都曾学过医吗?”
“是的,”我说,“我是医生,在我到博物馆当教授之前,曾经做过几年的医生。”
“很好,先生。”
我的答复显然使尼摩船长满意。但是,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说到这事,我等他提出新问题来,自己可以随机应变地答复。
“阿龙纳斯先生,”船长对我说,“您愿意来治疗我的一个船员吗?”
“您这儿有病人吗?”
“是的。”
“我这就跟您看去。”
“请跟我来吧。”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船员的疾病和昨晚的事件之间我觉得有某种关联。尼摩船长带我到诺第留斯号的后部,让我走进挨着水手住所的一间舱房。房中床上,躺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人,外貌坚强有力。
我弯下身去看他,他不仅是有病,而且受了伤。他的头部包裹着血淋淋的纱布,躺在两个枕头上。我把纱布解开,伤处看起来很恐怖。头盖骨被打碎了,脑浆露出来,脑子受到了很厉害的撞击。伤员的呼吸很缓慢,肌肉痉挛着。
病人的脉搏,我按了按,时有时无。手指脚趾的尖端已经冰冷,已经没法救治了。我重新给他包扎好,转过身来对着尼摩船长,我问他:
“这伤是怎么来的?”
“是这样!”船长带有掩饰地回答,“诺第留斯号受到一次碰撞,弄断了机器上的一条杠杆,打中了这个人。船副正在他旁边。他奋身前去,为船副挡住了,自己却受伤了。兄弟为自己的兄弟牺牲,朋友为自己的朋友牺牲,这是诺第留斯号船上全体船员共同遵守的!他的病情到底怎么样?”
我迟疑着,不知该怎么说。
“说吧!”船长对我说,“他不懂得法语。”
我看了一下伤员,然后轻声回答:
“两小时内,他就会死掉。”
“没有办法可以救他吗?”
“没有。”
尼摩船长的手抖了起来,眼泪流了出来,从前我以为他是不会哭的。
“您可以出去了,阿龙纳斯先生。”尼摩船长这时对我说。
我出来,船长一人留在那里。那一整天,我心中有种不祥的预感,睡梦中时常惊醒,觉得听到了远远传来了丧歌的声音。第二天早晨,我到了平台上,尼摩船长已经在那里了。他一看见我,就走到我面前来。
“教授,”他对我说,“今天,您愿意去做一次海底散步吗?”
“我的同伴可以一同去吗?”我问。
“如果他们愿意,可以一同去。”
关于那个病人的消息,他再也没提过。早上八点半,我们穿好了潜水衣,带上了探照灯和呼吸器。尼摩船长和跟在他后面的十来个船员一齐出来,我们到了水下十米的地方。
一段轻微的斜坡路通到崎岖不平的地面,深度为二十五米左右。这里和第一次在太平洋水底下散步时看见过的完全不一样。这里没有细沙,没有海底草地,没有海底树林,我立即认出尼摩船长请我们来的这个神奇地方,这个地方是珊瑚王国。
我们沿着珊瑚丛走,路旁尽是错杂的小珊瑚树所形成的混乱的珊瑚树丛,枝杈上挂满白光闪闪的星状小花。灯光在色彩鲜艳的枝叶中照来照去,形成无穷的美丽迷人的景象。当我的手一挨近这些活花朵时,花丛中立即发出警报来了。于是雪花朵就在眼前消失了,珊瑚丛随即转变为一大团的石圆丘。
不久,珊瑚树丛就紧密连攀起来,树枝分布增长起来。尼摩船长走入一条长廊般的黑暗过道,从那里我们到了一百米深的地方。在那里,我又看到一些新奇古怪的珊瑚树,海虱形珊瑚,节肢蝶形珊瑚。
走了两个钟头,我们到了珊瑚形成的最后边界。在这里的,是广大的森林,巨大的矿物草木,粗大的石树,由那些海葛藤,漂亮好看的羽毛草花环结合起来,受到各样色彩和反光的点缀,非常好看。
尼摩船长在这里站住了,大家都停止了前进,我回过头来,看到有四人肩上抬着一件长方形的东西。我们站在一块宽大空地的中心地方,四周围绕着海底森林的高大突出的枝杈。
我观察地面,看到好几处,由于石灰质的堆积,由于人手的规律性的安排,有微微隆起的瘤子,地面显得鼓起来的样子。在空地中间,随便堆起来的石头上,竖起一副珊瑚的十字架,这十字架两边横出的两条长胳膊,简直让人以为是石质的血制成的呢。
尼摩船长做个手势,一个船员走上前来,他在距十字架几英尺远的地方,从腰间取下铁锨,开始挖坑。我完全明白了!这空地是墓地,这坑是坟穴,这长形的东西是昨夜死去的人!尼摩船长和他的船员们来到这隔绝人世的海洋底下,这所公共的墓地,埋葬他们的同伴。
我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激动,这样的紧张!我简直不想看我的眼睛所看见的东西了!
坟穴挖得很慢。鱼类被惊动得到处乱跑,我听到石灰质的地上铁锨叮叮作响。坟穴渐渐加长,渐渐加大,不久便相当深,可以容纳尸体了。
这时抬尸体的便走近前来,尸体用白麻布裹着,放到湿润的坑中去。尼摩船长两手交叉在胸前,其他的人都跪下来,作祈祷的姿势。我的两个同伴和我也很虔诚地鞠躬敬礼。
坟穴被掩盖了起来,地面形成微微的隆起。当坟穴填好了,尼摩船长和他的船员都站起来,然后走到坟前,大家屈膝伸手,作最后告别的姿势。
然后,送葬的队伍沿着原路,回到了诺第留斯号。
我换了衣服,走上平台,心中正受着可怕思想的缠绕。尼摩船长走到我面前,我站起来,对他说:
“他是在夜间死的吗?”
“是的,阿龙纳斯先生。”
“他现在长眠在他的同伴身边,长眠在在珊瑚墓地了,是吗?”
船长突然用手把脸遮住,他极力抑制自己的哽咽,随后他说:“那里,就是我们的安静的墓地!”
“船长,您的死去的同伴们可以在那里很安静地长眠,不受鲨鱼的欺负!”
“是的,先生,”尼摩船长很严肃地回答,“不受鲨鱼和人类的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