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谁能像一座孤岛,在大海里独踞,每个人都像一块小小的泥土,连接成整个陆地。”
之前,尾生一个人在偌大的京城,像鲁滨逊独守荒岛,现在“星期五”小萤来了。他至少有个朋友,每天睁开眼,又有一些值得期待的快乐。小萤每到傍晚,就会来公园找他,带着些洗好的水果与他一起吃,碰见他替人画画儿,就拎着袋子站到一边,静静等到他放下笔来。
时近六月,柳絮终于绝了子孙,晨锻晚练的老人少了头号仇人,连打太极都多一分畅快。逢着春末夏初,公园的花儿开了大半,游人骤然增多。尾生靠天吃饭,生意也好了起来。饥饿不再是头号问题。
这天晚上八点,他刚画完一幅素描,远远见小萤来找他。小萤手里提着葡萄。尾生总叫她不要拿东西来,她像上大学时一样,不听。
“你怎么又拿东西来了?再这样下去,我都不敢在这儿画了。”
“路上正好看到了,想吃。”
“那你自己吃,不要塞我嘴里。”
“我一个人哪吃得完?放到第二天又坏了。”
毕竟是好心,尾生不再多说,和她一起坐在长椅上。
小萤说:“花都开了。”
“是啊,不知不觉的,我刚来的时候,树上全是秃的。”
她忽然感慨到,“年年月月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不久前还是个在校园写生的学生呢,转眼都成社会人了,都该结婚了。”
“长大不是一件好事吗?”
“我只是人长大了,心,还是一样。”小萤把洗好的葡萄一颗一颗从根茎上摘下来,递给尾生。尾生不接,她就直接往他嘴里塞。他不好意思,只得接了。
气氛一路往暧昧的方向延伸。天气闷起来,尾生觉得有些不自在,准备去一趟洗手间。正好画前站了个姑娘。那姑娘一头黑发,风起丝丝划开,一点不粘连,她的脸罕见得惨白,没有血色,一双大眼睛下凸着黑眼圈。
尾生正好站起来,等她先说话。
“请问。”她问,“这幅画是什么意思?”
她指着《生命》这幅画,接着问,“明明是流星,为什么要叫生命呢?”
“因为流星和生命一样,都是转瞬即逝。”
那姑娘仿佛极认同他说的每一个字,又自言自语了一遍。随后,她站起来,往别处去了。
“这人干嘛呢?”小萤不忿道,“问东问西也不买。”
尾生盯着那姑娘的背影说,“很多人都这样,很正常。不过这个人倒是总觉得在哪见过,看着眼熟,可又想不起。”
“你喜欢她?”
他苦笑了一声,“难不成所有眼熟的人我都喜欢吧?”
“《红楼梦》里就是这样的。贾宝玉见林黛玉第一眼就说很熟,结果他俩就木石前盟了。不过最后贾宝玉还是和薛宝钗金玉良缘了。虽然贾宝玉并不完全喜欢薛宝钗。”
“人和人之间的联系,说不清的。”
小萤忽然噘着嘴,说:“我回去了。”
“今天这么早?”
“你个木头脑袋!”小萤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尾生莫名其妙讨了一顿骂,有些郁闷,当晚回去的也早。老板娘躺在门口的藤椅上,问他:“大画家,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今天有些累了。”
“你们这些年轻人呐,天天睡得比我早,起得比我晚,干得没我多,却整天喊累,哪有点朝气嘛。”
尾生就多聊了几句,趁机问她,“你说,有些人为什么毫无来由地生气?”
老板娘伸着一只光脚板,保持苏格拉底的卧姿说:“没有人会毫无来由地生气。只存在一种可能,就是你们关注的点儿完全不同。同样一句话说出来,说话的人关注的是自己,听话的是在里面找自己。”
每个月的五号准时发工资。馆长觉得尾生踏实,这个月给他涨了五百块工资。青黄不接的季节彻底过去,尾生就寻思着请小萤吃一顿饭。毕竟他乡遇故知,这是天大的缘分。这想法之前早就有,不过没钱,现在补回来也不迟。
尾生想请她去吃烤鱼。小萤最喜欢吃的就是鱼,原来上学的时候,她天天买鱼干吃。
一个同学说:“你真是鱼阎王。因为你,多少鱼无辜横死。”
她看着尾生说,“我也怀疑我上辈子是只猫。哆啦A梦之类的。”
“哆啦A梦喜欢的是铜锣烧。”
六月八号那天,尾生约小萤一起去烤鱼店吃烤鱼。小萤那天打扮得很好看,化了妆,穿了高跟鞋。尾生当时一见她惊讶了好一阵。
“怎么,不好看?”
“哪里,第一次见你这么好看。”
鱼是现杀的,尾生去水缸里挑的时候还觉得自己残忍。做菜的那阵儿时间,一向话多的小萤低着头,只顾用纸巾一遍一遍擦桌子,纸擦破了,再换一张接着擦。
“我们馆长总说我把玻璃擦没了,看你就要把桌子擦个洞了。”
“桌子脏着呢。”她一面说,一面把纸巾展开,里面是黄黑的油污。
尾生见状也拿了纸巾擦桌子。
烤鱼被端上来了。那条四斤的鱼四十分钟前还活蹦乱跳,这会儿躺在锅子里,张着嘴,瞪着白眼看尾生。
小萤吃鱼吃得特别慢,一片肉都得反反复复剔上好几次刺。这不像她平常。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尾生终于忍不住,问她。
“没,没事啊。”
“有事你就跟我说,能帮我肯定帮。”
她放下筷子,“能喝酒吗?”
尾生知道她的量,直接要了半箱啤酒,全是冰过的。
酒上来,她熟练地开盖,把一瓶酒摆在他面前,又开一瓶摆在自己面前。她二话不说,先对瓶口吹了半瓶。
“你疯了!”尾生按住她的手,说,“到底怎么了?”
她说:“我可能要回家了。”
尾生心里咯噔一下,但面上还是笑着说:“回家多好,这里雾霾太严重。”
她这次把啤酒倒进杯子里,仰头就是一杯,再倒第二杯。
“我这次回去,估计再没机会来了。”
尾生把啤酒灌了一整杯,也一口喝下去,“你都打算好了吗?”
“家里帮我打算好了。”她再一口一杯,“我在这里也没干出什么成绩,况且老住在亲戚家也不方便。”
尾生不知道说什么,只喝酒。鱼吃了几口,刚才鲜嫩的肉这会儿索然无味起来。
“什么时候走?”
“家里催着呢。我还没定下来。”
“走的时候和我说一声,我好歹去送你。”
“不了,你上班也忙,况且我也没什么东西。”
“这不一样。一定要送。”
喝了一会儿,酒竟然都喝完了,但鱼的身材还完整。于是又添了半箱酒。尾生这会儿已经有些醉了,浑身热气往外胀。
小萤说:“你别跟着我一块干喝啊,吃点菜。”
小萤给他夹了一筷子没骨头的肉。
尾生红着脸说:“房小萤,你在我心里,说实话,很重要。每次我有什么难处,你都第一时间帮我,可是我呢,一次没帮到你......真的谢谢你,谢谢你。”
“你说什么呢。我可是及时雨宋公明啊!”
“哈哈,你醉了。”尾生有些微醉,“宋江又矮又黑,你呢,又漂亮,又善良。”
小萤哈哈大笑,一个人又连喝了好几杯。最后,她也有些醉了,捂着嘴,竟掉下眼泪来。她的双眼皮贴掉下来,眉眼那片也多了一抹黑。
尾生颤巍巍地给她拿纸,说,“谁欺负你了?我揍他去!”
“好啊,那个人就在我面前,你揍他啊!”小萤忽然又破涕为笑,接着说:“苏尾生,你说,假如时间可以倒流,你最想让它回到什么时候。”
“现在就很好了。”
“如果是我啊,我会让它回到大学的时候。”
“为什么?”
“我想,再和你告一次白。”
尾生的脸更红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尾生。”小萤抓住他的手,“我真的好喜欢你。”
“对不起,小萤。”他说,“你永远是我最好的朋友。”
小萤笑了,“我就知道你还会这么说,这么多年过去,你的词儿倒是一点没变。”
“对不起,小萤,我......”
“你别那么紧张,我开玩笑呢。”
那晚从烤鱼店里出去,月明星稀,天空深处总像在颤动,如同心脏。他们走同一条路回去。汽车从他们的身边一辆一辆闪过去,隔了八百米就开始鸣笛。二人没有再说话,陷入了一种默契的沉默。终于尾生把她送到了路口,一个往左,一个往右。
尾生目送着小萤走过马路,小萤回头看他,喊了一句:“我走了!”
“走吧!”
当晚尾生酒气熏熏地回到地下室。用冷水擦了一遍身。躺在床上打开收音机,音乐之声已经开始了。
主播正在读感谢他的短信:“晨星哥哥,谢谢您给我鼓励,今天我考完高考了,考得不错,等我考上大学,你可一定要来我的升学宴哦!”
主播说:“我当然会去。前提是你请。”
尾生只觉得困,实在听不得这嘈杂,匆匆关了收音机,一梦到天亮。醒来时是早上五点半,打开收音机,又响着《摇篮曲》。尾生刚准备去洗漱,老人机的屏幕忽然亮了,一打开,有好几条新短信,他把毛巾搭在肩膀上,从头开始一条条读起来。
“尾生,我走了。今天夜里三点的火车。走得匆忙,没给你说一声,实在抱歉。但我一点儿也不想让你送我。我怕我再多留一刻,就不想走了。”
第二条隔了半个小时:“北京很大,但这城市不属于我。就像你不属于我一样。你的眼睛看着我,我却看不到你的眼睛。从上大学开始,几年过去了,我一直以为能忘了你,可是忘不掉。”
“其实,我这次回家,是回去准备结婚。新郎是同村的邻居。今年过年的时候就定下来了的。可就在我要离开北京的时候,你出现了。我打心里知道,我们还会错过。上天并不曾眷顾我。但是我还是抱着希望:如果你也能爱我,就好了。”
“我每天都找你,给你带水果,因为我知道,余下的日子里,我能为你做的不多了。我还想再为你做最后一次哆啦A梦。坐完今天这趟火车,我就得彻底忘掉你了。那时候的时光真好啊,和你坐在画室,一坐就是一天,看着你的侧脸,就像得到了永远。”
“那么,就这样吧。愿今后你的生命里会出现新的哆啦A梦。不要再叫她宋公明了。”
尾生看完,急忙回拨电话,彩铃声是《七里香》。响了会儿,那边关了机。从此尾生再没打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