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北方回暖,柳絮也昼夜不停歇,这里少了阿花,但生活一样继续,有思念,也就是一会儿的事儿,随后被琐碎的生活覆盖。每天,地下室的门口常常堆了一层一层的絮子,老板娘每次打扫都叫苦不迭,因为早上扫,下午又聚满了。最苦的是尾生,他常去的公园里柳树居多,那纷纷扬扬的柳絮像是轰炸机的无差别轰炸,他坐那儿半小时,觉得心肝脾肾肺都要咳出来。那段日子尾生不去公园了,他找到了一个躲避柳絮灾害的新去处——距租住地方不远的一个桥洞。那片区域两头透风,柳絮直接被风从这头带到那头。道路两边坐满了小摊小贩,卖些零碎小物件,算卦的,修鞋的,只有尾生一个卖画儿的。
桥洞下的光一天到晚都是病恹恹的,照明灯的黄光甚至总往回缩,这光线尾生不敢画,怕坏了眼睛,所以只把几幅满意的拿出来摆着卖。偶尔路过的会停留驻足几秒,问他画的是什么。他耐心地一一讲解,这个画的是流星雨,那个画的是风卷云,有夜色下的车流,还有清晨的公园。他经常介绍到一半,路人就不耐烦地走了,隔着老远还听见他们的玩笑话:“那居然是流星雨,我的天,他不说我还以为是苍蝇屎呢。”
尾生才不理他们的风言风语,总是想,他们根本不懂什么是美。这些可悲的人发现不了美,艺术在他们嘴里只会咀嚼成索然无味。一个卖鞋底的婆婆见他蹲着,借给他一个小板凳,闲下来问他家里的情况。当尾生说自己是独生子的时候,婆婆反问他:“那为什么不回家陪着父母呢?”
尾生笑里带着苦,只说,“想出来闯一闯。”
和婆婆聊了几句,尾生忽然发现来北京后只给父母打了一通电话,还是生病时求救的电话。这晚,他洗漱完后,用手机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电话响到最后一刻才被接起,他母亲的声音有气无力的,喊了声,“尾生啊......你还好吗?是钱又不够用了吗?”
“妈,你怎么了?”
“没事儿,这几天感冒了。挂了两天水了,总是浑身没力气。”他母亲欲言又止,“你要是没钱了,得缓两天......你爸他......”
“我钱够。我爸怎么了?”
“还不是老毛病。”
尾生的父亲有高血压,肝炎,糖尿病也无声陪了他十年。尾生不知道母亲指的是哪种老毛病,便细细地问,“是不是血压又高了?”
“唉,一直是三高。前天晕得一天没起来,饭也不吃。唉,家里钱没多少,富贵病倒一身。原来他还能给别人安窗户,这两年也不敢让他去了,生怕血压一起来,一晕就出点什么事。我天天去卖凉菜能挣几个钱,全送医院去了,这不,昨天给他一拿药,手里现在不到千把块钱。”
“妈,这两天我给你打点回去。”尾生说,“你千万好好在家照顾他两天。给他买点爱吃的,别一年四季就吃屋后园子那几样菜。”
“不要你打,不要你打。你一个人在那边要用钱,我们没事。”
“妈,我的事,您就别管了。”
电话那头窸窸窣窣响起尾生父亲的声音,像隔了很远,他说话拖着很长的音,“是尾生吗?那小子,又怎么了?”
尾生的母亲冲他说:“没事!你躺着!尾生挣着钱了,叫你别操心!”
尾生也在电话里喊,“对,爸,我挣着钱了,你别操心!”
他又和母亲说了两句,就挂了电话。他躺在床上,看着泛着黄的天花板,心里横竖不是滋味,他觉得自己不孝,非要追求什么梦想。这梦想不能折现变卖,反而成为一种债务,现在压得他两头为难。但他又乐观地觉得这是上天的考验,真正的艺术家,是要经过千锤百炼的,他现在不过刚被老天爷丢进火炉子烧罢了。况且父亲的话犹在耳边:“你选择哪条路,这一辈子就给我走到头。”现在才刚刚是开头呢。
他坐起来,把枕头的拉链拉开,取出里面的钱来。加上四月份的工资,一共两千四百二十八块三。他又搜了一遍枕头,摸了一次口袋,只多找出来五十块钱。每天吃饭得花上二十,还可以再降一降,但又怕胃病复发,他寻思着可以自己做,只要问老板娘借个锅子就行。尾生想着就坐起来,去敲老板娘的门。
老板娘贴着面膜来开门,问:“大晚上不睡觉,有什么事?”
“我明天想问您借锅。”
“干什么?做饭啊?”
“嗯。”
“正好有一个多的。”老板娘进去拿来个多功能的电锅,说,“你拿去用吧。”
“您不用吗?”
“这锅子是阿花的。”
尾生这才想起来,每次阿花煮手擀面的锅子正是这一个。尾生道了谢,回来了。花姐的面容又一次浮上来,他伤心了好一会儿,打开了收音机。因为上次发短信的事,他有好几天没听音乐之声节目了。每次调到只是跳过去,其他的午夜档主播总是没精打采的,有时候前一秒说的话,后一秒就忘了。对比之下,晨星的节目精彩多了。
十二点,晨星的节目正式开始了。他的声音还是那样,暖洋洋像个小太阳。这天他似乎特别高兴,经常放着歌儿,跟着唱起来。他唱的可比说的还好听。接连两个听众都要听他唱歌,他倒真完完整整唱了首歌,唱的是《无与伦比的美丽》。
唱完他给自己鼓掌,说,“原来我的理想是当一个歌手,现在如愿了。”
尾生自言自语说,“这么容易满足,真对不起梦想。”
主播似乎听到了他的话,在广播里回答道,“毕竟要知足常乐嘛。人呢,要学会满足。举个例子,世界上有成千上万的人想变成音乐家、诺贝尔奖获得者甚至是总统,大多数人只能和梦想擦个边就过去了,但不一定是遗憾。”
这时来了一条短信,主播念到:“您好,主播,我的老公最近生意失败,又得了白血病,所以他整个人自暴自弃,整天躺在床上,不吃不喝,拒绝和任何人说话,我急得团团转。前几天在医院陪护他的时候,偶然间打开手机FM,听您说了一段话,觉得您特别擅长鼓励人,我在想,您在电台见多识广,如果可以,请您给他一些鼓励,我会拿给他听,谢谢您了,另,这条短信,务必保密。”
念完,主播叹了口气才说,“说真的,我真的觉得自己不会鼓励人。我从北京奥运会那年干的主播,如今已经两年了,虽然没了两年前的拙嘴笨舌,但还总是词不达意。嗯,我现在开始说:这两年,我确实碰到过不少与之类似的情况,举一个我知道的例子吧,我曾经有个听众就是这个病,换了骨髓,吃了几年药,最后就好了——可见,这种病并不算绝症,得了,不等于宣判死刑。我有句话,总是对另一个听众说,今天我想拿出来在电台上分享,这句话是:‘当你想要放弃世界的时候,也许世界正在试图挽留你。’早晨的第一缕光,晚上的星星,不都是世界释放出的最大的善意吗?人这一辈子太短了,都不能好好爱,哪有时间整天寻死觅活。共勉。”
说完话,主播放了一首英文歌,是《泰坦尼克号》的主题曲《我心永恒》。歌是老歌,但无论唱多少遍都是经典——除了对演唱者例外。可惜歌词是英语,以尾生的水平只听懂了些许关键词,想哼着唱都张不开嘴。这天晚上他睡得算早了,不到一点,就睡死了。
第二天一早起来,收音机不响了。尾生忘了什么时候关了,再打开,还是不出声。他寻思是电池没电了,心里就记着下了班汇完钱一定要买电池。
当天美术馆的事不多,尾生和负责人说了一声,先下班了。他着顺回去的路先去银行,把揣着的两千块钱全部汇回了老家。看着纸币转换为ATM上的数字,他长吁一口气,又叹了一口气。才五月冒个头,他只剩四百七十八块三(还不算电池钱)。一夜之间从地主变成了贫农。他心里只能想方设法填补这个亏空。
桥洞生意并不好,尾生就顶着柳絮,重新去公园给人画肖像。游人也怕柳絮,极少数天气柳絮少,倒是能画上两三幅。晚上回去,他又构思新画,有时边听广播边画,倒是画得比之前快了。他现在每顿饭只吃清水挂面,老板娘心疼,给了他一瓶酱,他就吃起了辣酱挂面。吃是能吃饱,只是手腕子常常没力气。
半个月下来,尾生瘦了五斤。那五斤肉估计之前都长在双颊,掉了之后,尾生只觉得脸颊往里凹。有一天他照镜子,对自己笑,镜子里却是一副苦瓜脸。正好老板娘过来,他就问,“这镜子是哈哈镜吧?我笑,他怎么还哭上了呢?”
“连镜子都心疼你呗。”
尾生只是傻笑着,迟迟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