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已经熄了。
夏定国对着刘邦媛说:“我觉得,等女儿出了国,我们再办婚礼吧?”
黑夜中,看不到刘邦媛的神情,隔了好久,她才说:“好。”
“我这辈子,真的。对不起太多人了。”夏定国一把揽过她,让她的头靠在自己肩膀上。他们都四十来岁了,哪还有什么年轻的激情呢?全磨没了。
他还记得第一次见她,是在一个大院子里,有一天,院子里忽然多了三个人。一个瘸子老头、一个短发女人,中间还夹着个懵懂的小女孩。她看起来那么瘦,像是没吃饱饭。实际上她真的没吃饱饭。院子里端来的剩饭,她接过就吃,噎得直咳嗽。
“我知道。“邦媛说:”我可以等。这么多年不一直这样过来了。“
他搂紧了她:“我这个女儿,你不知道,从小到大一直在我掌心里,没让她受过半点委屈。她现在所有的叛逆,都是怪我。“
她不知道接什么话,就等他说完。
夜深,他说累了,两人就搂着睡着了。第二天一早,就有个电话打到夏定国的手机里,他眉头一皱,因为这个号码,除了一帮固定的老朋友和家人,是没人知道的。
“是夏希滢的爸爸吗?”那边有个女人的声音,背景吵吵闹闹的。
“我是,怎么了?”他第一反应觉得对面是骗子或者是小偷,不知怎么搞到女儿的手机,肯定是借机诈骗。
“哎呀,我是她的房东,你快过来看看吧!你女儿出事了!”那女人说着,嘴里还一个劲儿嘀咕: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
来不及问,房东说:“总之你快赶过来吧!”就挂了电话。
夏定国赶紧掀开被子,裤子穿到一半就跑出去穿鞋,一路跌跌撞撞,差点摔着。
“怎么了?这一大早的。”邦媛揉揉眼睛,然后又闭上眼睛。
他不回答,直接冲出去,开车走了。
夏定国开车一向平稳,可今天,车跌跌撞撞,像喝醉了一样。他无法理解女儿出事了是怎么出事了,具体出什么事了。他的心被一根头发丝悬着,他开始自责,自己这两年来看过女儿几次?几乎没有——她也不希望他来。每一次,总是懒懒的,抬眼都很疲劳。每次对峙总是很微妙,女儿已经不是无话不说的女儿了。她出落得愈发美丽,那种冷冷的眼神,像极了她妈妈。夏定国还能怎么办呢?千错万错,都是自己的错,女儿变得这般,也全赖自己。他想补偿一切,可实际上,他能做到的不多,女儿也不怎么接受。
道路像蚂蚁的隧道,一环扣着一环。女儿当初执意要搬得这么远,他无论怎么劝,她就是铁了心。他还记得那天搬家的时候,她一脸平静,仿佛这是最好的选择。为人父母只能由她去吧。不过临行前,他把卧室里的画儿取出一幅给她。说来也奇怪,那幅画儿明明是个公园里卖画儿为生的小画家画的,可那么长时间里,他一直无法忘记他。是眼睛里的倔强吧?那股倔强让他想起年轻时候的自己,夏定国一向喜欢和年轻人交朋友,他当初还给他名片了。后来再次去那个公园,画家也不在那儿了,问了问周围,没有人记住这里曾经有个画家。《生命》画得不比名家逊色,甚至还有一种超出名家的意境。他很喜欢,也希望把自己喜欢的全给女儿。
30分钟后,车开到女儿的小区。但是一停好车上楼,发现楼下拉起了警戒线。他每一步楼梯都越走越惊慌,心上上下下地走,很有节奏,像女儿总是弹奏的一首曲子,琴键压下去,又弹起来。终于到了女儿的家门口,围着一帮人。他闯进去,房东那个瘦女人见过他,不断地说:“这可怎么办啊,夏先生,这可怎么办啊!”
女儿被白布盖着。等着他来看最后一眼。他那一段时间什么也听不进去,什么也没想,只是本能般缓缓地靠过去,揭开白布,只揭开一角,女儿青紫色的脸出现在面前。他吓得往地上一坐,又急又悲,喉头一紧,一股看不见的阴影压迫眼前,他昏厥了过去。
再醒来,前妻在一旁扶着额头,眼睛红了一片。
“女儿,女儿呢?”
前妻不回答,冷冷地看着她,忽然,她手一伸,给了他一巴掌。随后,她又给了自己一巴掌。
“他们说,女儿是自杀。”她咬着牙,每个字都咬碎了一遍才吐出来。
“不可能,不可能。”由于刚醒,又挨了一巴掌,他还不清醒。
“那你给我说个可能的。“
“女儿啊,女儿。“他的哭腔涌了上来,”女儿前几天还说要出国……“
当时警察还在调查当中。不久之后,给出了结论。她是自杀。通过她的手机号联系到那个师父,师父说:希滢在此之前给了她一些遗物,还说要开始新的生活。夏定国无论如何接受不了这个结果,他反反复复跑到警察局,但每次得到的答案都一样。
办葬礼的时候,都是邦媛在帮忙操持,夏定国根本没有心思。那一段时间,他整天饮酒,公司不去,生意也不做。整天喝得眼窝通红。而他也不年轻了,这样反复几次,身体先垮下来了。内疚感一直折磨着他。喝醉的时候,他能看见女儿就在眼前,笑着对他说:“爸爸,你哭什么啊?”
后悔来得太晚了。女儿已经不在了。邦媛毕竟是个女人,每天帮他跑来跑去,见他颓废成这样,又心疼又生气:“你一个大男人,就不能振作起来?即使这样,希滢也不会回来了!“
他听她这么说,动了怒,抄起酒杯一扔,碎成一地残渣。邦媛就边哭边收拾。收拾干净后,她一个人站在阳台静静地看向远方。这个城市大得可怕,建筑简直像草木一样密集而疯狂地生长着。七十年代到现在,仅仅四十年,可变化大得像错了一个世纪。从前到处都是巷子、院子和墙壁,现在是争奇斗艳的高楼,想着法子朝天窜。
认识夏定国的时候,是78年,她才十岁。那之前她的父亲是个老师,因为课堂上多说了几句,被告了密,莫名其妙地被关了好几年,粉碎******后,又被莫名其妙地放出来,那个年代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都会发生。投奔爷爷的时候,他们家就像难民。背着包袱,提着筐子,父亲的腿被红卫兵打断一条,所以走路一瘸一拐。
整个院子的孩子都在看着她们,都是不怎么友善的目光。吃饭的时候,邦媛一个劲儿地吃,这些年不怕撑死,只怕饿死。饥饿在小小的邦媛脑海里,比一切都可怕,包括嘲笑的目光。吃完饭,撑得动弹不得的时候,同样十岁的夏定国偷偷拿了一捧地瓜干给邦媛,邦媛吃了几块,甜津津的,她的眼泪一起下来。
“你不觉得我很丢人吗?“当时她问。
“没有,你很可爱啊。”
长到19岁的时候,她们都要谈婚论嫁了。可是那时候,双发的家庭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夏定国的父亲瞄准开放的苗头,商海浮沉了几圈,开始往家里搬电视、冰箱……可邦媛的父亲被斗怕了,一直在姓资和姓社之间畏首畏尾。所以夏家无论如何也不同意夏定国娶邦媛,而是重新找了门当户对的人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那样合情合理地展开了,任夏定国绝食摔东西抗争,也无济于事。那之后,邦媛离开了那个失望地,在东北开了首饰店,经历了两段保证面包的婚姻,把自己磨得一身疲惫。
直到36岁那年,在机场重新遇到夏定国。时隔近二十年,但双方的默契仍然一点儿也没有变。开始只是聊聊,最后夏定国决心要娶她。他告诉她:“我现在的婚姻早就有名无实了,只差一个人先提出来罢了。”出轨的男人十个有九个会拿这种理由做挡箭牌,邦媛年龄不是白长的,也并不表示什么,一直在观望。直到他真的离婚了。她才关了店铺,从东北来北京,和他一起生活。既然他主动了,她才不在乎别人的风言风语。多年前的爱一直都在,生命也活了半轮,何苦委屈了自己。
除了婚礼。
夏定国一直说要给她一个完美的婚礼。要让她像电视剧里的女主人公一样完成生命中最重要的仪式。邦媛十分期待。前两次的婚姻都是和土老板。“我给你买貂儿。”就是最浪漫的话了。和他们的婚礼,就像是折磨,不断地拼酒,不断地坐在场下,看着场上的搞笑艺人暖场,心都凉了。也怪自己,既然要现实,就别恨世俗到底。
这一次,青梅竹马承诺给她最浪漫的婚礼,他无数次描绘那场景:在一个大教堂里,穿着婚纱,钟声响起,她们幸福地偎依。他还说,度蜜月的时候,她定哪里,就去哪里。
邦媛一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当年的事是他无力去改变,除此之外,他没有骗过她。不料夏定国的顾虑颇多,婚期一拖再拖,拖得遥遥无期。邦媛的皮肤开始松弛,怎么看,都要变成黄脸婆了。她等不起了。再等下去,自己也不想结婚了——一个女人最大的希望就是完美地出现在爱人面前,没几年了,再拖下去,粉底都遮不住皱纹了。
可眼前,还能怎么说呢?夏定国已经消沉成这般模样。婚礼的事就像一艘破船搁浅着,别提再开,重回海里都难。邦媛心也很累。半辈子不过想要一种安定和幸福,怎么就这么难呢?
夏定国借着酒气过来了,他的眼睛是湿润的。
“报应,都是报应,都怪我……”
“别这么说。”邦媛上去搀住他,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后背。他像条鳝鱼那样往前一顶,捂着嘴巴就要吐,邦媛赶紧带他去洗手间。他哗啦啦地吐,酒气地臭味刺激着她的嗅觉,她也忍不住反胃。
不久,他吐干净,漱口,嘴里还滚着水,愧疚地说:“邦媛,我们的婚礼……”
邦媛主动说:“再等等吧。”
他的眼神里满满都是感动。
男人喜欢的总是善解人意的女人,殊不知,这个善解人意,也是女方的一种巨大牺牲,这牺牲像钉子扎进骨头,不见血,但疼得要命。
邦媛知道,这一张空头支票,兑换的可能性已经微乎其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