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晨星再度出现在她的生命里,希滢做梦都会笑出声来。心情是写在脸上的。早上,她刷牙,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带着一丝傻乎乎的微笑,短发修剪了几次,始终没有长长,边角微微卷起,看着像《这个杀手不太冷》里的小女孩的发型。她哼着歌儿用直发板夹头顶翘起来的头发。那天,她化了淡妆,还喷了香水。
去找师父的时候,他隔着老远就问,“薰衣草。今天怎么喷香水了?”
“就是随便喷喷。”
到拉二胡的时候,师父按住她的手说,“停,你的心不稳,在想什么?”
“没,我只是手有点抖。”
“你骗得了我的鼻子,可骗不了我的耳朵。”他说,“你分明心思都不在这里。来跟师父说说,在想什么?”
“师父……“她想了一会儿,还是开口了:”我有个喜欢的人,我们好久不见,最近忽然又有他的消息,我不知道应该高兴,还是该难过。“
“这是好事啊,为什么要难过?“师父抱着二胡,露出天真的笑脸。他的笑的确是小孩子的。眼不见,心为净,这么长的时间相处下来,师父的心足够干净。
“因为我不确定他喜不喜欢我。师父,你有那种感觉吗,觉得有个人是那么耀眼,耀眼得无法接近。”
“也算有过吧。”师父用细长的手指点点眼眶,“在我还能看这个世界之前,有一个很漂亮的姑娘曾出现在我身边,我那时候也觉得啊,她美得让我自行惭愧,后来再也没见过她了,现在想起来,那时候的自己真是愚蠢。“
“愚蠢?“
“对啊。对于爱,要勇敢。爱就像天平,一旦一方卑微,那么这段感情注定不平等。同样都是人,既然爱,就该努力地去追求,退退缩缩,能到什么时候?只能到失去时徒增遗憾吧。“
希滢虽然点着头,但是其中隐情岂是一味勇敢可以突破的?爱而不可得的情况太多了,感情需要勇气,更需要运气。
师父又问她,“其实我一直想多句嘴问你,你打算未来怎么办?和我这个瞎子闯荡江湖?”
希滢摇摇头:“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好像每个人都有自己忙碌的理由,我没有。“
师父笑了笑,说:”那你跟师傅说说,你最想做什么?“
“原来我曾想,在世界各地演出也不错。”
“那就朝这个目标前进。”
“算了吧,钢琴这种东西我弹得一般,拿不上台面的。就算我弹得好,弹得更好的还在排队上场呢。”
师父用指尖点点天空,“不要妄自菲薄。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谁知道未来的事呢?”
就在这场对话结束后不久,开学后学院有一个赴外国做音乐交流的机会,要组成乐团,跟着老师一起去巡演。这样的巧合真是天定的,像是故意抛在她眼前的一个礼物。她为此准备了好长一段时间,到面试的那一天,轮到她弹琴,本来微笑着的老师们一脸冰霜。有个熟悉她的老师在她结束弹奏后说:“你觉得你有进步吗?你这两年都干什么去了,手生成这样?”
希滢觉得他们嘲笑的眼睛在吃人。她忽然笑了一下,起身去拿自己的二胡,然后说:“可以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试试二胡吗?”
“不务正业。”
老师们刚准备叫下一个,她就拉起了二胡。那是一首悲曲。师父总是说,能把世态炎凉展现到极致的也只有二胡了。据说二胡就是古代胡人创造的,天高云阔,牧马边疆,那种寂寞是永恒的。希滢心里想着晨星,不由得泪点点出眼角,一曲拉完,在座的几位老师都有些震撼。演奏完毕后,刚才的老师给她鼓了鼓掌:“没想到钢琴一般,二胡拉得还行。这次的交流你虽然去不了,但下一次有个中国风的活动,到时候通知你一起去。”
她很高兴,急急忙忙把这个好消息告诉了师父,他听了连连点头:“不愧是我的好徒弟,不得不说,你对这个很有天分,才学了两年,就可以出师了。“
希滢却说:“我觉得我还需要接着磨练。“
“徒弟啊。“师父忽然语重心长起来,”那个人,你对他说清楚了么?“
希滢叹了一口气,“感情的事,隔了好几年,三句两句说不清楚的。”
“嗯,既然如此,那你就趁着这段时间多多努力,变得更加优秀,到时候再与他相见,才能更自信。”
希滢也是这样想的。她希望当初那个傻乎乎的女孩儿离自己越来越远,她要变得成熟、勇敢,甚至万人瞩目。等那个时候,她再去见他,也多了一份底气。他就会知道当初那个笨手笨脚的女孩儿的真心真意,不由得不对她高看一眼。打定了主意,从那天起,希滢总是白天黑夜地在学校练习,无论是钢琴还是二胡,她操作起来感觉到它们是自己的肢体一般。她也从中收获了满足感,不会如从前那样铺天盖地地想一个人。
“中国风”主题的音乐交流为期三个月。一共会去六个国家。希滢很期待。那天,她收拾好行装,从家里离开的时候,父亲塞给她一张新卡。
“到那边不够花的话,再给我打电话。”
“嗯。”
她还是不愿意好好地同父亲说话。他们心之间隔得很远。平时谈话的中心只能是生活所需,别的,真的没有了。母亲这么些年没有一次找过希滢,甚至连一通电话都没有。他们俩都是胆小鬼,时间过去那么久,却没一个主动提起离婚那件事。而希滢,也不会问了。大脑里对于家庭这一概念已经淡化得很严重了。只剩要钱的时候还残存。她也很理直气壮,她固执地认为,这是他们欠的,就应该还。
这次交流,希滢学到了很多。尽管她表演得次数不多,可每一次表演,都倾尽全力。在日本,有个教授希望给她录个demo,在录音室,她面对着光亮,心底忍不住想起远在千里的他。国外听不到他的节目。他和她的距离又在无限期地拉远,拉远,所爱隔山海,山海不可平,这思念的根究竟扎到地下多深,才能等到开花的那一天?想着想着,心紧了,手上也随着本能反复着旋律。
录完后,教授很满意。还把磁带送给她做礼物。交流的时光很是快乐,每天都有空余时间去周边景点,而每到一处,她一定会买明信片。三个月转眼过去了。转眼已经是09年了。她回到北京的时候,因为一时忍受不了寒冷而感冒。北京的二月,在澳大利亚可是夏天。转眼到农历新年,四处都弥漫着年节的气氛。可是希滢的家里很冷清。房子只是砖石堆成的空间,冰冷冷一片。父亲还不知道她回来了,这也怪不得他,因为她之前告诉他会在国外过年,不过她忽然改变了主意要回来。一整天,实在是太空旷了。没想到过年了,父亲还是不回来。这个家对他来说已经形同虚设了吧。他会和他新的爱人,组成一个新的家庭,然后永远地抛弃这里。
她是去找师父过的年。她去的时候,师父家正在包饺子。她站在门口往里看,别看师父眼睛看不见,可包起饺子,常人不一定是他的对手。是师父先闻见她的。“是徒弟来了吗?”
师父的姐姐这才大惊小怪地去拉她,“哎呀好久不见,你可算回来了。”
希滢把礼物给师父的姐姐,自己坐在桌边的板凳上。
“留下吃年夜饭吧。”师父一脸平静,两只手一并,捏好一个饺子,“虽然没啥好吃的,但是人多。”
希滢点了点头,“好,师父,我留下来吃年夜饭。“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喉咙里在发颤。师父永远那么风轻云淡,尽管她从没和他说过家里的事,但是她觉得,什么都瞒不过他。师父虽然面上不说,但其实十分关爱她。不知道是不是和师父早年失明的原因有关,她每次有一丁点儿的不舒服,他就一定要带她去看医生。
“大病都是小病拖成的。“师父这样说。
他在她最迷茫、最孤单的时候出现,甚至在她心里早有了师大于父的感觉。他更像是一位跨龄的知音。
年夜饭做得很丰盛,在外国吃够了异域风味,家常就显得尤为珍贵。饺子有荤素两种,因为师父喜吃素。素馅是鲜韭菜混粉条鸡蛋碎,荤馅是猪腿碎肉混地菜,这地菜是野菜,现在城里能认出它的人已经少之又少。希滢一口气吃完两大碗饺子,师父的姐姐劝她:“小姑娘,慢点吃,锅里有的是。“
吃着吃着,希滢悄悄掉了眼泪。晚上走之前,师父叫住她,给她包了个红包。回到家里拆开,发现是一张人民币和两个银元。银元上面印着袁世凯的头像。这东西算是古币了。她很仔细地收好,然后放水洗澡。洗完澡,希滢很怕冷,裹着毛毯,暖气开足,在客厅边开电视边擦头发。时钟叮咚两下,走到了12点。希滢打开手机广播,想听听那个熟悉的声音,但是那个频道停播。也对,大年三十,谁还会听广播呢?也就是她自己这样微不足道的人罢了。
电视里的节目一直那么多,流水一般,断不了。主持人的笑脸都像是复制粘贴似的,喜庆不足,僵硬有余。人的孤独会在年节的气氛中扩大成千上万倍,像癌细胞一样爆炸式增长。希滢看着周围,怀着那份孤独,她打开手机,收信箱里空空如也。原来,没有一个人在意自己啊。如果自己忽然消失,化为齑粉,都没人会注意到吧。也是,世界那么大,人们的相遇那么复杂,谁能顾得上谁呢?活好自己罢了。
她还是抱着希望,给晨星发去一条牛年的祝福信息,上面写着一堆祝福常用的话,牛气冲天,牛年大吉之类的。她想他的人缘那么好,收信那么多,应该不会发现什么。不到一分钟,他的短信就回复过来:“新的一年里,让我们互相加油!”
我们是什么意思?难道他知道是我?她既开心,转念又想,他怎么可能知道是我呢。
她发了第二条信息:“现在我家里空空荡荡的,好不习惯啊,你呢?”
他回:“我在我叔叔家。我们在北京。虽说就我们两个人,但还是挺开心的。他让我守岁。但是我觉得好困,马上就要睡。”
北京,北京,一个城,两种梦。
“那睡吧。”她回复道:“愿你有个好梦。”
“你也一样。”
从那年起,希滢每一年新年都准时地发消息,从不间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