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远的后事是和他母亲一起办的。起初,所有人都瞒着老太太,但子远死后,再也瞒不住了。老太太在这几年一直接受着保守治疗,好几次都不行了,但又都挺了过去,是抱孙子这个强烈的愿望支撑她瘦如枯槁的身体活下去。
子远的消息还没敢告诉老太太,但她似乎早有预感,提前走了——医生说,老太太正常情况下,还能活三年。付完子远的医药费和他母亲的护理费,肖冉兜里已经分文不剩,连办丧事的钱都没有了。她没脸再回娘家借,只得找子远的亲朋好友,怪就怪久病无亲友,人走茶亦凉,曾经的那些生死之交、骨肉至亲都作鸟兽散,只有秋期站了出来,他其实也没有什么存款了,但硬是把丧事办完了。
守灵的时候,只有肖冉和秋期两个。空荡荡的大厅里只回荡着她的哭声,因为哭多了,那声音嘶哑得厉害。
“别嚎了。”秋期瞪了她一眼,“除了嚎,你还会做别的吗?”
“死的又不是你丈夫,你当然不心疼了!”肖冉吼道。她的忍耐到了临界点,非发泄一通不可。
出人意料,他苦笑了一下,然后起身出去了。再回来的时候,他手里拎着一袋子酒,有好几种。他盘腿坐下,拧开一瓶白酒,对着瓶子喝了起来。肖冉惊呆了,眼看他半瓶酒都要下肚了,连忙上去制止。
她夺下瓶子,“你这么喝,会酒精中毒的!”
“死了倒好了!”他瘫在那里,伸手要酒,“我这几年总这么喝,也没见死。”
她就是不给酒瓶给他,看他又拿了一瓶酒,她心一横,拿起手中的白酒说:“你还喝,那就一起喝,都死了吧,死了干净。”
“你跟韩子远说的一样,多管闲事!”
“你说什么?”这句话让肖冉绷紧了神经,“他真的这样说我吗?”
“今后有什么打算?”他不理她,开了一罐啤酒,慢慢喝了一口。“是改嫁,还是去当下岗女工?不过改嫁你是个没什么特点的二手货,只能嫁给50岁往上的,当女工现在的标准也高得很,你肯定进不去。”
“这是我的事。”
“哦?是嘛。那你有地方住吗?据我所知,韩子远的房子早卖了。你呢,又把你娘家借遍了。你现在是烫手的煤球,霉到家了,没人肯帮你吧?”
“我稀罕别人帮!我睡天桥,睡大街!”她放下酒瓶,跪在一边。
“我真想看看你睡大街、睡天桥的样子,指不定哪天社会新闻上还能看见你的魅影。”
“那是我自己的事!”她又重复了一遍,“想笑就笑吧,反正你不就是讨厌我,等着落井下石的那一天么?”
“你倒也不是榆木脑袋,看出我讨厌你了。”
“我早就知道,我丈夫还说你看谁都这个样子,可我知道,你就是对我有意见。”
“韩子远说对了一半。”秋期喝了许多酒,看着子远的遗像,黑白相片上的他,还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人死倒是死了,可留下的痛苦却是没完没了。
“反正你到哪都是要饭,去我那儿还有个杂物间睡。”秋期盯着遗像,说。
“不用了,谢谢。”她冷漠地回敬道,“与其让你看不顺眼,我还不如找个桥洞安身来得自在。”
“那倒是,你长成这样,也不担心被强奸。”
“你到底要羞辱我到什么时候?”她站起来,满脸通红地看着他。
“想要不被人羞辱,就得先长个脑子!”他仍然看都不看她,“要不是子远苦苦哀求我接纳你,你死哪都跟我没关系!”
一时间丈夫的病容浮现在子远眼前,他的那句“我死了之后,会有人照顾你的......”还带着温度。谁照顾不好,偏偏是他!
“我谢谢你。”她鞠了一躬,“谢谢你迄今为止对我丈夫做的一切,但你我之间本就没什么关系,今晚之后,就再无瓜葛了。”
他忽然有些生气,捏皱了啤酒罐,里面的啤酒溢了出来,然后径直往韩子远的遗像上一扔。
“你疯了!”肖冉急忙跑过去看遗像,照片没事,只是外面洒了许多啤酒,她连忙用袖子擦,边擦边哭,“有什么你冲我来,不能这样对我丈夫......”
“别丈夫丈夫地叫了!恶不恶心?我告诉你,哪怕韩子远今天还活着,我也要把啤酒扔他脸上,我要问这个混蛋,这辈子究竟造了多少孽,伤了多少人!留下一屁股烂债,说走就走!我他妈这辈子都等来了什么?就你会哭?可哭有什么用?哭完就不用收拾烂摊子了吗?你能不能现实一点,别快三十岁的人,长着五十岁的脸,却有十八岁的玻璃心!”
肖冉再也忍不住了,上来捶打秋期,“你算什么?从一开始出现,就对我指指点点,你究竟算什么?”
秋期任她捶打,等她打完,他说:“打完了吗?”
她不动了,变得木然,然后哭着哭着身体就滑下去,歪在那里抹眼泪。
他大声地说,“我再说一遍,过了今天,明天带上你的破烂儿去我家。这是子远的遗嘱。就在他神志不清的时候,他还在担心着你。你要是一心求死,那随你去,看看谁给你收尸!”
然后他只喝酒,肖冉只是哭。第二天,醉醺醺的秋期带着肖冉去了他家。那是在三环一座很漂亮的公寓楼,装修的人颇有品味,进门就看墙上挂了不少光怪陆离的画儿,书架上尽是书,不过大部分都是纯外语书籍,英语和日语的书籍各占一半。一个主卧,两个次卧,一个锁着,另一个次卧里堆满了杂物。
秋期指着那个堆满杂物的次卧说:“你自己打扫打扫。冰箱里有面包牛奶,还有方便面,饿了自己想办法。”然后他就去主卧睡觉了。
肖冉足足打扫了一早上,把所有杂物都码好,一一分清楚,其实算不上什么杂物,都是一些相册、玩偶、写满的笔记本之类的物件,不过因为都放久了,沾上厚厚的灰尘。她拉开许多年没有拉开的窗户,让房间里进进光。坐在没铺床单的床上,她觉得一切都还在梦里。为什么会答应和他一起到这儿来呢?她也不是很清楚。唯一可确定的是,这是丈夫的遗嘱,她不能让死去的丈夫九泉之下还难以安眠。于是她打算先暂住着,等找到稳定的去处就离开。
阳光照在一个大大的相册上,她用抹布擦了擦,翻开看了看,瞄到‘98级日语专业3班合影留念’几个字。98年,距今得有13年了。她的印象只停留在那年王菲和那英合唱了一首《相约98》。细细看下去,照片里坐了许多人,她一眼就看到了秋期,因为太显眼。背着手,一脸桀骜不驯的表情,但那时候的他的皮肤嫩得要挤出水一样。又翻了翻,都是毕业合照。当翻到98级英语1班毕业照的时候,她惊呆了,因为丈夫的脸就出现在最后一排,笑得还是那么温暖,就如同昨天。她的眼泪又不知不觉落下来。原来丈夫和秋期是一个大学的,原来他们都是学外语的。可是丈夫为什么从来不说呢?
她看着那张照片,久久不肯撒手,甚至想要拿走。丈夫的毕业照为什么会在这个相册里呢?偏偏是他。她接着翻下去。接下来的照片都是合照,大部分是秋期和丈夫的,看看相片右下角的日期,他们每到五一十一的假期,都会出去玩,单从相片里看,几乎都走遍了大半个中国。丈夫和他关系为什么这么好?这个人,嘴毒脸又冷,和丈夫比起来相差十万八千里。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她准备做饭,打开冰箱,发现里面空空如也,真的如同秋期所说,只有牛奶、面包和泡面。但牛奶已经过期一个月了,面包过期半个月了。最夸张的是泡面,整整过期了大半年。
她就拿了钥匙,下楼去买菜。买了些土豆白菜,还有瘦肉。好在调料和大米都有,这些东西都很难过期。厨房里的锅碗瓢盆都干干净净的,她蒸好饭,素炒了个土豆丝,又做了个醋溜白菜,然后她敲了敲秋期的门。没有回应。她就自己吃起来。吃完把饭菜放凉了,再放到冰箱。
下午她接着打扫。把阳台堆积的酒瓶全部处理了。看来他昨晚没有胡说,他喝酒真是太恐怖了,各式各样的瓶子汇聚成了一小座山,都快顶到晾衣架了,她足足清了三麻袋出来。打扫厕所的时候,肖冉意外地发现了里面的洗漱用品都是成对儿的。情侣牙刷、马克杯和拖鞋,但是其中总有一份沾满污垢,已经不能用了。她不敢擅自扔了,只得洗洗涮涮,仍按照原位置摆在一起。
看来这个人也有女朋友啊。她想,那他对她会是什么样呢?也跟对自己一样,凶巴巴,恶狠狠的吗?
然后去另一个卧室拖地,发现那卧室锁死了,打不开。她想等他醒了要钥匙再去打扫。接着就在客厅整理那些混乱的遥控器,外卖盒,电动游戏机和碟片。这个人似乎很喜欢孙燕姿,收了她许多张专辑在柜子里。
打扫完一切已经是下午了,她坐在沙发上,发现屁股底下垫着一个笔记本,封面写着吴秋期三个字,字写得如同瘦金体,很是好看。她没多想就扔在茶几上。结果一下子掉到地上,第一页翻开了,上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笔记,她看一眼就知道那是什么了,因为她也在无数个不眠的夜里做这种笔记——关于白血病的综合笔记。只不过他的更系统、更全面,每一个病例都排得整整齐齐。中间还贴着许多剪下来的期刊和报纸,引用了许多外国人的研究成果,日本的,美国的都有。
她越翻越惊讶,不禁想起丈夫对她说:“秋期是个很温暖的人。”原来这个外表冷漠的人内心这么柔软。丈夫是了解他的。就像牡蛎吧,平时合着厚厚的壳儿,只有夜深人静的时候才释放柔软。
“你在干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秋期站在她的面前。
“你醒了?”她本能地把笔记本往后藏,“冰箱里有吃的......”
“我在问你干什么?”他走上来,一把夺过笔记本。
“这种东西,有什么可看的?”他说着,把这笔记本一下从中撕成两半,又使了很大力气,撕成了许多小碎块。
“你不必这么对我的。”她去捡那些碎片,心疼地说,“这么重要的东西,为什么非要撕成碎片?”
“人都死了,还有什么重要的。留着等自己得这病的时候温习?”
随后他去洗澡。一个小时后才擦着头发出来。
“冰箱有吃的。”她生怕再激怒他,讨好地说道。
他开了冰箱,把那饭菜取出来就要吃。
“热一热。”她端起那些饭菜,放进微波炉,然后再端给他。他一点儿也不客气,打开电视就吃了起来。吃到一半,他猛然咳嗽起来。肖冉连忙递水给他。
“你还真是贤妻良母啊。”他瞥了她一眼,说,“菜咸水凉。”
他张嘴出不了什么好话,她习惯了,所以不接茬儿。
电视里正在播放有关911事件十周年的新闻报道。
当采访到一位罹难人员的妻子,这个美国大妈看着远处的双子塔说道:“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天。那天早晨,我真后悔没有多吻他一下。”
看到这里,肖冉的眼泪又静悄悄地来了。秋期把碗放在桌子上,看着她。
爱和恨都一样,让人耗尽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