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星期之内就筹集到了三万的善款。得知这个消息,晨星先是感动,之后又是苦恼。因为这笔钱几乎都是无名捐款。那孩子当初请求晨星记下每一笔款项的联系方式,以便将来报恩,晨星倒是在广播里说过,可没人配合。有一条短信写道:“钱还来还去有什么意思?又不是存款。爱心这东西可没有利息。只要那学生好好读书,将来回报社会就好。”
晨星只得把原话转给邓小峰,让他发给那孩子看。
八月二十号,晨星叫上明月,一起去邓小峰的升学宴。为此他还专门穿得正式了些,还让明月也如此。结果二人一见面都吃了一惊:一个一身笔挺的西装,一个穿雪白的长裙。
明月笑他,“你是去结婚?”
“那场合我第一次去,我也没经验,总觉得穿得正式一点好。”
“这也太正式了。”
开车去了目的地,邓小峰早就出来迎接。他有着跟声音不怎么匹配的高个子,但怎么看都是个毛头小子。他一看他们下车,就嚷道:“是晨星哥吗?”
“是我。”
“真没想到,你们可真配啊。”他说,“我还以为你们是来结婚的。”
晨星笑着随礼,但邓小峰家里死活不收,在众人面前推来推去未免难看,所以也就不强求了。
尽管在电台里火热,入席还是尴尬。他们和他的同学坐在一桌,邓小峰隔一分钟就来一次,他们不得不时时刻刻假装很愉快、自得的样子。菜上了很多,他们吃得挺少。新科状元敬了两回酒,都是晨星硬着头皮喝了,邓小峰醉意渐涌,说,“哥,你知道一个叫e-c-h-o的人吗?”
“e-c-h-o,不就是echo嘛,是我的听众。”
“你认识吗?”
“从来没见过。只是总能收到明信片。怎么了?”
“我也是听那同学说的,echo给他打电话说:大学四年的生活费,她全包。”
“有这回事儿?那可就太好了。”晨星四处看了看。“不过,你那同学没来吗?”
“本来是要来的,结果忽然临时有事就不来了。”他说,“不过通过这件事,我忽然有一个疑问。”
“什么疑问?愿闻其详。”
邓小峰说,“我发现这个世界上还是好人多,通过这次募捐就可以看出来了,很多人都怀着同样的善心,去帮一个素不相识、甚至有可能是骗子的人,可是为什么新闻上总是报道得很少?反倒坏事比较多。”
“那是因为为善的做了好事后会更加谦逊,为恶的做了坏事后,会更加猖狂。”晨星说着抬起酒杯,“喝了这杯酒,我就得走了。”
“这么突然?不多玩一会儿吗?”
“你也知道,晚上有节目,我得养养精神。”
邓小峰一直把他们送出门,还要送,晨星劝住了,告诉他今晚他是主角,不能缺席。晨星走到停车位,想起喝了酒,于是用手机找代驾。他平时就不能喝酒,他那久经商场的父亲经常说他这样办不成大事,只要在中国,想办事就得喝酒。不过晨星反倒觉得一辈子守着一个电台,像躲在洞里的兔子一样,有一份舒适的孤独。不过即使他能喝酒,也不能顶着醉驾上路。
代驾来倒是肯来,只不过离他家远,需要等一段时间。晨星带着明月又不好意思回去,就顺着路边溜达,看了好一会儿的风光。有一段路两旁都是发丝飘飘的垂柳,一只狗站在树下,脖子上拴着个小铃铛,像贼一样打量来往的行人。
“狗儿。”明月蹲下,缓缓接近,“过来,过来。”
那狗一脸傲气,看看她,也不动,又看向别处。
“阿炳!”有个男声在喊。那只狗听了,立马往那声音处奔。铃声响了一路。
晨星顺着狗狂奔的方向看过去,是一个干瘦的中年人,头发和小胡子都修剪得很整齐,戴着个墨镜,手里拿着一根导盲杖,原来狗的主人是个盲人,怪不得把小宠物叫阿炳。那小狗绕着他的脚边跳,盲人就慢慢地蹲下来,想用手去摸。
察觉到脚步声靠近,他想让路,但是脚步声在面前停下了。
“多好看的小狗啊。”明月说,“一定很贵吧?”
“这个,我可不知道。”他笑了笑,“这是我徒弟送我的。她说她不在的时候,好歹叫我有个伴儿。”
晨星看了看盲人,总觉得与当初天桥下拉二胡的那位有些相像,还没来得及说上话,代驾的电话就来了,他只得招呼着明月,一边往回走,一边接电话。
坐上车,在回家的路上,明月还说:“真想不到,眼睛都看不到,还把自己收拾得这么利索,这个人活得多么认真啊。”
晨星借机说:“是吧。论死的理由,他有千千万万,然而他活得很精彩。看看你,还整天寻死觅活的,难道不羞愧吗?”
明月不理他,看向窗外。
她开口道:“昨天我上网,看见人家外国人预测,会有彗星撞地球,就在2012年12月。”
“网上真真假假的东西太多了,不信也罢。”
“不是,我想问你,倘若真的有那一天,你最想在哪里,和谁一起?”
“那就回家吧。都那个时候了,当然要跟家人一起了。”
她扭过头来,顺着光,眼睛像灯下的鎏金一样璀璨夺目,“我想跟你一起。”
晨星听完这句话脸涨得通红,自从那晚和她一起看月亮之后,某种情愫在产生着奇妙的化学反应。那种感觉,说是喜欢,倒不如说是习惯——习惯她凌晨打来的电话,无时无刻的短信和歇斯底里的情绪。仔细想想,竟没有一条是优点,但就这样奇妙地接纳了。原来感情这东西,会磨平最好的棱角,填满最坏的坑洼,使双方无限地互相接近。
司机听着直笑,“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啊,敢爱敢恨,多好,到我这个年纪,就只剩面目可憎了。”
“跟我一起就跟我一起呗,没必要说这么大声。”晨星悄悄地说。
明月笑了。她第一次笑得那么明媚。夏天的天黑得晚。黄昏的余光打在她脸上,柔化了一切——晨星仿佛看到了钥匙扣上十五岁微笑的她又回来了。他竟有些不知所措,把脸别过去,笑着看着窗外说:“你看多好的天气啊。”
远处忽然打了一个雷。闷了一天的云层,悄然相聚,慢慢变成灰色。
“终于下雨了。”明月开心地说,“这两天总闷得像高压锅。”
“你们开心,我还要回去呢。”司机有些惆怅,“但愿等我回去再下吧。”
可他的话音刚落,雨的银河就从苍穹往下倾泻,司机看了一直唉声叹气,直到晨星说加钱,他才慢慢平复了情绪。
车先到明月家,晨星从座后拿了一把伞去送她。那暴雨大得惊人,要生生把伞扎个窟窿。晨星把伞偏向她那边,她却忽然挽着他的胳膊,说:“这样不就都淋不到了。”雨噼里啪啦,晨星的心也跟着噼里啪啦地跳。短短的一截儿小道像走完了玄奘的取经路,终于到了,他挥了挥手就往回去,走了一半忽然听到她踩水跑过来,他刚回头,就看她头发淋成一条一条的,从后面艰难地抱了他一下,又踩水跑回去。
看她浑身都淋湿了,他说:“早知如此,我送你还有什么意义?”
“有意义啊。”
“赶紧回去换衣服吧,我也先回去了。有事短信。”他摇了摇手机。
回到家,他右边身体湿透了。先洗了个热水澡,换了一套睡衣,躺在床上看书。头发没全吹干,他就去开窗户吹风。暴雨打在窗台,弹射进屋子,清凉的风一同被弹射进来。
每次晨星冒着暴雨去上班。车开在水洼里总有一种奇异地满足感,看车轮激起浪高的积水,往路边飞溅,心里就很痛快。想着远方等着他的电台,心里就更痛快:有一种小时候饥肠辘辘地放学回家,知道晚饭一定在等着他的安全感。
他守着这份安全感,觉得无所畏惧。广播站日历又换了一次,新日历上的背景图案全是中央电视台的节目主持人。到2011年了。回想2010年,晨星算着一共劝下了五个人重新活下去:其中有身患白血病的病人、失去所爱的秋期、想上大学但没钱绝望的学生,以及后来一个流产的孕妇——她因为不能再怀上孩子有了轻生的念头,晨星足足劝了她一个星期,他丈夫知道后非常感激这个主播,还要请他喝酒。还有一个被强拆的农妇,为了房子,竟要喝农药抗议。是晨星第一时间稳住了她,在广播站里询问了很多解决的办法,有一个政府机构的听众得知后就主动联系上了农妇,协商解决事宜。最后农妇打来电话说:“你就是我的救命恩人!”隔天上班,晨星收到门卫大爷转交的一箱土鸡蛋和一袋腊肉。
年底电台投票,要评出年度最受听众欢迎的主播,晨星居然拿了第一,这其中有明月不小的功劳,她整天在网页上呼吁别人投票,搞得像她自己的事情一样。获奖的那晚,晨星感慨万分,在话筒前说道:“要是没有你们——我最可爱的听众们,我什么也不是。三年过来了,感谢你们一如既往地支持与包容,以及耐心。对,是你们的耐心,让我这个音乐主播不务正业地干上情感主播的工作,你们不仅没有离开我,反而更加支持我,真的,谢谢你们。”
为了答谢,那晚接到点歌,他就开背景音乐给人唱,一唱就是一晚上,到早上,喉咙肿痛。明月一大早就等在他家门口,给他送她亲手熬的银耳汤。天寒地冻,她只穿个小夹袄,提着个保温杯,在门口跺脚取暖。晨星看到她就责怪她:“不用问,你这一晚上肯定又没怎么睡。你总是这样怎么行?”
“今晚一定睡着。”她吐吐舌头,“不过现在,你要喝这个。我亲手炖的。”
“上来吧。”他开了门,“我叔叔出差了。来暖和一会儿,我等会送你回去。”
“不,你休息吧,我自己可以回去。”
“你就上来吧。”他强行拉着她上楼,她的手小小的,冰凉,他握得很紧。
楼道里很温暖,寒风萦绕在耳边,但涌不进来。也有可能是暖气的缘故。反正就是很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