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门外停了一会儿,然后迈进大门,走入教堂。管风琴于是一起奏起,报告新娘的来到。
她款款而行,低着头,但并无羞色。神情虽稍显激动,但举止大方,仪态迷人,实在生得娇小柔媚。女士们微笑着看着她走过,忍不住低声发出赞叹,男士们也赞不绝口:“她可真是一个美艳绝伦、世上少有的尤物!”瓦尔特庄重的步履不太自然,略显苍白面色,鼻梁上端端正正架着一副眼镜。
长得眉清目秀,穿着一式粉红色衣装的四位女傧相,走在他们后面,为这国色天香的“王后”侍候左右。男傧相也是精心挑选来的,不仅体态匀称,而且整齐的步伐就像是由芭蕾舞教师精心指点过了。
接下来便是瓦尔特夫人了。手上挽着现年七十二岁的德·拉图尔—伊夫林侯爵,也就是她另一个女婿的父亲,她与其说是在队列中向前走,倒不如说是在一步步往前蹭,每挪动一步都有要昏厥过去的可能。让人感到她的脚好似粘在了地板上,两条腿瘫软如绵,似乎迈不开脚步,怦怦直跳的心房简直像是要跳出胸膛。
明显地,她瘦多了,满头白发下,那张面庞是那样苍白,两颊是那样凹陷。
她直视的双眼,对身旁的宾客看也不看一眼,也许她还是不能挣脱他心中苦苦的伤痛。
随后在队列中出现的,是和一陌生老妇走在一起的乔治·杜洛瓦。
他昂着头,眉心微锁,凝重的目光也直勾勾地看着前方,嘴角的胡鬓高高翘起。他身材修长,两腿笔直,步履款款。他身着一套剪裁合度的礼服,肩上搭着一条点缀着血红色荣誉勋位勋章的绶带。他的俊美实在无可挑剔。
接着走过来的是新人的亲属,刚结婚六星期的罗莎同参议员黎梭兰走在一起,她丈夫德·拉图尔—伊夫林伯爵则与佩尔斯缪子爵夫人走在一起。
走在最后的是杜洛瓦的亲友所构成的一支乱七八糟的队列。这些人,杜洛瓦已带到他的新家去同大家相识。在巴黎市井中,他们都是知名人物,且个个古道热肠。只要与你见上一面,马上便可与你结为知己。其中大多都为杜洛瓦的远亲,有的是暴发户,有的则是穷困潦倒、行为不端的没落贵族。这后一种人中,有的没有成家、有的已经成家,那情况就更糟了。例如他们当中有德·贝尔维涅先生、德·邦若兰侯爵、德·拉沃耐尔伯爵和夫人、德·拉莫拉诺公爵、德·克拉瓦洛亲王以及瓦尔莱阿里骑士。此外是瓦尔特请来的几位客人,有德·盖尔什亲王、德·费拉辛纳公爵和夫人,以及漂亮的德·杜纳侯爵夫人。还有几位是瓦尔特夫人的亲戚,在这一群人中,他们还保存着外省人朴实无华的神情。
管风琴始终在不停地响着,其闪闪发光的钢管奏出的响亮而有节奏的乐曲。似乎在诉说着人间的悲欢离合。两扇大门这时隆隆关闭,大厅里顿时一片昏暗,明媚的阳光好像被驱赶了出去。
现在杜洛瓦和新娘已经在祭坛上跪下,面对着烛光熊熊的祭台。来自丹吉尔的新任主教,头戴主教帽,手持神杖,从圣主室走了出来。他将要以天主的名义为他们证婚。
按照惯例他问了他们几句,随后让他们交换戒指,还说了一些要他们永结同心的祝福话语。此后,他用华丽的词藻发表了一片饱含天主教精神的祝辞,把夫妻间必不可少的忠诚说了好久。他气度非凡,身材高大而又肥胖,大腹便便正是这些高级教士所具威严的象征。
一阵呜咽声忽然从人群中传出,几个人不由地回过头去。原来是瓦尔特夫人双手捂着脸,在抽抽噎噎。
在女儿的婚事上,她迫不得已只能作了让步。若不让步,她又能怎样?女儿回来后到她房内来看她时,她连亲也没有亲她,马上把她从屋里赶了出去。杜洛瓦重新出现在她面前时是那样毕恭毕敬,她当即压低嗓音向他说道:“在我所认识的人中,你是最为卑鄙肮脏的小人,今后请不要跟我说话,我不会答理你的。”自那时起,她始终处在难以言喻的痛苦中,终日长吁短叹。她恨苏珊,这刻骨铭心的恨源自她那极端浓烈的情思和难以排解的嫉妒。由于她作为母亲和情人而在内心深处郁结的这种奇异的嫉恨是那样强烈而又不便与外人言。它像一处剧烈作痛的伤口,使她终日饱受痛苦的折磨。
而此时,她的女儿和情夫却当着两千宾客和她本人的面。在一位主教的主持下,堂而皇之地在这所神圣的教堂里举行婚礼!而她什么也不能说。她能说什么呢?她能站出来加以阻止吗?她能向主教高声疾呼,对他说“这个男人是我的,他是我的情人,你今天主持的这场婚礼,是对世间人伦极其放肆的玷污吗?”她真想这样做,但她不能。
见此情景,好几位女士深为感动,低声说道:
“看看这可怜的母亲在把女儿嫁出去时,是多么地伤心!”
主教祝辞的声音这时已经变得更加抑扬顿挫了:
“你们是世间最幸福的人,你们富有,也受尊敬。特别是您,先生,您超群的才华,并借助您的道德文章而给芸芸众生以指点和启迪,成为人民的引路人。您身上肩负着伟大的使命,您要做出更多的表率给大众……”
听了这一话,踌躇满志的杜洛瓦禁不住像喝醉了酒一样有点飘飘然。罗马教会的一位高级神职人员今天居然对他说出了这样的称赞话语!他感到非常激动,前来为他祝贺的大批社会名流,此刻正站在他身后。他觉得,仿佛有一股力量在托着他,使他平步青云。他这个贫苦农民的儿子没想到也有今天,成了人世间的一位主宰!
忽然之间,他好像看见了,在那俯瞰卢昂河谷的山岗上,他的父母正在他们简陋的酒店里,为前来喝酒的乡亲们热情地张罗着。从德·沃德雷克伯爵留下的遗产中分得一份后,他曾给他们寄去五千法郎。如今,他想再给他们寄上五万法郎,让他们非常幸福地渡过他们的晚年。
此时主教的祝辞已经结束了。一位披着金色长袍的教士登上祭坛,管风琴又奏起了祝贺新婚夫妇的乐曲。
最初,琴声如汹涌澎湃的波涛那么响亮、那么激昂,其气势高亢雄浑简直像是要掀开屋顶,冲向蓝天。不久,这响彻大厅、撼人心脾的乐声,突然慢了下来,变成了美妙柔和而又变化丰富的乐曲。活泼轻快的音符在空中嬉戏,如阵阵轻风掠过耳边。婉转的曲调欢快而又柔媚,酷似小鸟在蓝天翱翔。过了一会儿,这幽雅的乐曲又突然一改其轻歌曼舞而再度变得高昂洪亮起来。其雷霆万钧的磅礴之势使人骇异,好像一粒沙子在转瞬之间化成了浩瀚的宇宙。
后来,有人唱了起来,歌声在垂首而立的人群上空飘荡。演唱者是来自歌剧院的沃里和朗德克。香烟缭绕的大厅里,芳香扑鼻。祭坛上,教士主持的祭献业,目的是企求天主降临人间,对乔治·杜洛瓦男爵的婚礼给予确认。
此时此刻,跪在苏珊身旁的杜洛瓦低下了头。他感到自己好像已成为一名虔诚的基督信徒,对天上神明对他的如此垂顾和恩宠感激万分。自己能取得今天的成功,他不知该感谢谁,于是将满腔感谢都献给了神明。
弥撒结束之后,他站起身,挽着他的妻子走进圣偏室。举座宾客排成长长的队列,从他面前走过向他道喜。杜洛瓦欣喜万分,觉得自己俨然成了万民朝贺的君王。他不住地向贺喜的客人躬身行礼,一一同他们握手,对他们的恭维之辞总要客套地说上一句:“感谢光临。”
后来,突然他发现德·马莱尔夫人向他走了过来。两人间过去的热吻和温情,以及她的温存体贴、说话的声音和芳唇的韵味。不禁油然涌上心头,使他热血沸腾,萌发了与她重续旧情的欲望,真想一把把她拥入怀里,同她重享床第之乐。她容貌娇好、身段迷人、目光热烈,而且常常显出一副孩子式的顽皮。杜洛瓦心想:“不论怎样,她仍是一个满不错的情妇。”
德·马莱尔夫人面带不安与羞怯地走到他面前,朝他伸过手。他连忙接过来握在手中,他已感到她那纤纤细手在暗暗向他传递信息,其轻轻捏握不仅表示她已原谅了他,而且表示愿同他重修旧好。他于是也同样将这只小手使劲握了握,意思显然是:“和你一样,我一直爱着你。”
他们的目光因此相遇,在闪闪发亮的眼睛中,彼此充满爱意。只见她妩媚地向他慢慢地说:“回头见,先生。”
他也喜滋滋地朝她说道:“回头见吧,夫人。”
她迈着轻盈的步伐离开了。
人们还不停地向这边涌来,他面前的这股人流像一条长河一样总也流不完。渐渐地,前来道贺的客人终于少了起来,直到最后一人离去,杜洛瓦才重新挽起苏珊的胳膊,穿过大厅,朝门外走去。大厅里,道贺完毕的客人又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目送这一对新人从身边走过。杜洛瓦神色安详地昂着头,缓缓地走着,目光朝着阳光灿烂的门外。他感到浑身一阵阵战栗。人在极度的幸福中,这是经常有的。在他心中只想着自己,一个人也没有看见地走着。
走到门口,他看见门外人群,熙熙攘攘。这些人来到这里,就是想一睹他杜洛瓦的风采。全巴黎人现在都在羡慕他、赞扬他呢!
他抬起头来,协和广场对面的众议院马上映入他的眼帘。他好像觉得自己就要从脚下的玛德莱娜教堂跃入那波旁宫里。
一步步地,他从教堂门前高高的台阶上走了下来。道路两旁挤满了围观的人群。然而这些人,他根本视而不见,因为他的思绪此刻又回到了过去那些日子。明媚的阳光下,德·马莱尔夫人的身影不停地浮现在他眼前,她正对着镜子梳理那卷曲的云鬓。因为每次从床上下来,她的头发总是蓬乱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