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这种方式收场,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心态。陆战长出了一口气。说心里话,这几日,他一直提心吊胆,因为他从这位主任推出的各种举措中,看到了前几任主任所不具备的公道正派,他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主任自然还是主任,只是精简整编的步伐减缓了些。有一次他对人讲:“在这里干事,比想象得难。”
渐渐又恢复了常态,该当领导的当领导,该干活的干活,办公室里仍然是笑话连篇、牢骚满腹。
之后,主任作风很深入地去了每个办公室。他的眼窝有些凹陷,精力却很充沛。他礼节性地问大家累不累?有什么困难?后来人们才明白了他的用意,是在告诉所有的人:我仍然是主任,经得起查。
主任来到传记组时,老谭从蜷缩的椅子里跳出来,主动迎上前,双手握着主任伸过来的手,微笑着不住地点头。那神态,和他背后对主任恨之入骨的表情,判若两人。陆战和主任握手的时候,他看到主任笑容里包含着几分真情。
姜晴在主任面前一点也不发怵,大大咧咧地说:“我们就是需要你这样有魄力的领导。”此言显然是口是心非,听起来,好像有点嘲讽的味道。
主任没有接话,却看着姜晴微微点头。
主任走后,陆战赶紧铺开摊子,撰写烈士传记,他想:工作还是要往前赶,自己不能和别人比,说一千道一万,还是靠“干”字当家,他第一次见这位主任就看到了希望。
本来趋于平静的办公室,随着主任的深入走访,又掀起波浪,人们又开始重新议论起来,有的说主任在向某些人示威,有的说是检查工作秩序,还有的说是考察骨干。其实,人们的心里是不会平静的,在这个文人成堆的剧场里,大戏还在上演。
民主测评继续进行,传记组的测评结果为:姜晴和陆战均为两票“好”,最终评出的先进是姜晴。老谭最后集中民主意见,说:“姜晴和陆战两个同志都不错,姜晴来得早些,又是女同志,先进就给她吧。”
姜晴低下头,脸色重了些,但仍掩饰不住她的喜悦。
其实,陆战对这次测评结果早有预料。老谭肯定在做“和事佬”,他不可能只选择自己,不选姜晴。陆战断定,测评前,老谭也对姜晴说过和自己同样的话。老谭想要个正式任命,也想利用姜晴在市委宣传部工作的亲戚关系。姜晴也有求于老谭,作为直接领导,想正式调进来,没他点头不行。
接着是中层领导测评。中层领导们对这次测评都很重视,是关乎他们升迁的大问题,因此竞争十分激烈,不少人提前下了功夫。请客送礼、登门示好、群发短信,纷纷暗中较劲。老谭作为传记组临时负责人,也参加了测评,但只有他按兵不动,看似已胸有成竹。
测评前,老谭吃了泻药,拖着虚弱的身体坚持工作,中午饭都没吃,后来晕倒在岗位上。中午打了一针,开了些药,仍然继续工作。下午,老谭的老母亲气喘嘘嘘地来到单位,说老伴因突发心脏病住院一周了,连儿子的影子都没见,总不能光工作不顾家吧?单位的人听后都很感动,有的还陪着泪水。
事后,陆战暗自好笑。他觉得追名逐利实在没什么意思,真不如干点自己喜欢的。此时,他想起了梅林说过的话。便暗暗告诫自己:那支写诗的笔可不能放下。于是,那首《默祷》生动地展现在他的脑海里,快把他的心充满了,他要尽快把它写出来。
五
日月更替,草木又逢春。
春节一过,人们带着特有的懒散返回各自岗位。
陆战步入大楼的时候,正遇主任,他礼貌地问了主任“过年好!”并为主任开了电梯。主任精神抖擞,充满活力,电梯里,温和地对陆战说:“你们几个见习人员的情况,我心里有数,好好干,我会给你们提供平台。”
陆战很激动,不住地向主任点头。
春节后的收心会上松散而混乱,大家互相说着问候的话。但随后主任的讲话,却是掷地有声、振聋发聩。
主任说:“进入新纪年,要开好局、起好步,要有新气象。我们要加紧精简整编,下决心改变人浮于事的局面,确保精干、高效。”
松散而混乱的会场,一下子就安静了。
“这次要彻底打破大锅饭,所有编内人员改为聘任制,奖勤罚懒,优胜劣汰。”主任喝了口水,挺挺身,头抬得更高了,声音也大了些:“多年来,在这个舒适的环境里,不少有识之士变得意志消沉,不思进取,挑肥拣瘦,好逸恶劳。相反,想干事的人却难得应有的位置,我们要大张旗鼓地给干事的人提供平台,给干成事的人应有的待遇。”
会场静极了,掉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到。
这种场面在史志办已经习以为常,以往也有过零打碎敲的改革,但如此伤筋动骨的举措还没有。多年来一直未能改变的老的用人方式、老的规章制度以及那种吃大锅饭的老的付酬方法等等,之所以不能动,是因为那些像礁石一样的既得利益者庞大而稳固,改革之船无法行驶,一行驶就触礁。
主任最后大声说:“我就是要做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会议在寂静中散了,人们低着头默默离去,姜晴搬着她的椅子,显得无精打采。
陆战最后离开会场,他心里有一种振奋。途经大厅时,头扬起来了,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射进来,光芒四射。这是他三年多前刚进大楼时的感受。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老谭打破了寂静,他说:“这兔崽子终于要对我们下手了!真是辛辛苦苦几十年,一夜回到解放前。”老谭虽然一直没有得到重用,但工作安逸,各种待遇也说得过去。如此下去,平安着陆还是可以接受的。但要进行大刀阔斧地改革就不一样了,那意味着他端了几十年的铁饭碗有可能被砸掉。
老谭越想越来气,冷笑道:“唉?没想到他被查以后,还不吸取教训,反而变本加厉了。别看今天闹得欢,小心将来拉清单。”
姜晴一直在聊电话。近期她的电话特别多,先后处过几个男朋友,正课时间也经常外出,很少有心思花在工作上。
陆战始终没吭声,在这种场合他必须保持沉默,不能让人摸透他的真实想法。开始没人在意陆战,当老谭突然感觉到他的存在时,办公室立即鸦雀无声了。这种异常的反应,让陆战即刻想起了那次主任大张旗鼓表彰他时,人们看他的眼神。
沉思了一会儿,陆战反倒冷静了,他突然想成个家,安安稳稳地过日子。闲暇时写写诗,会别有一番情趣。于是,他自然就想起了梅林。一起上学时,梅林对自己确实很上心。可能是替她抄笔记的原因,每次考完试,她都对自己有所表示,或是偷偷出去撮一顿,或是给块巧克力,最次也是发个短信感谢一番,她可从来没有对其他男生如此主动过。但不知道她现在有没有成婚、有没有意中人?
梅林在心目中的位置凸现后,陆战对工作上的事就不那么看重了。
后来的日子,对精简整编的说法很多,经常一阵东风一阵西风,把一件事说成甲乙丙丁,大家焦急等待着一个规范的说法。
半月后,精简整编方案出笼了,发至每人一份。顷刻间,史志办沸腾了。
总员额精简三分之一,史志办领导由上级任命,以下岗位都实行合同制,三年签一次。全员按劳计酬,多劳多得。中层干部竞争上岗,群众推荐和上级考核相结合。
关键是附则里那句话:此方案一周后实施。
最牵肠挂肚的,就是老谭这些人。老谭在传记组虽然是个临时负责人,但经过与领导交涉,享受中层干部同等待遇:有岗位工资、通话补贴、交通补助。他平时工作不做具体事,只在别人搞的东西上勾勾画画,这一切早已成了习惯。可往后,这一切将不复存在,他要想再当中层领导,就要从头再来。他突然沉默了,下班也不走,总在微机上敲敲打打。
眼看一周就要过去了,以往舒适的日子将要结束。
没有仕途追求的人已经听天由命,顺其自然,抱有这种心态的人占多数。姜晴仍然毫无顾忌地聊电话。陆战只顾做自己的事,还想着早些完成他的诗作。老谭照样一声不吭,脸阴沉沉的。沉闷的气氛里,都预感到将要发生点什么。
精简整编方案实施前一天,真的就发生了一件事。老谭负责审阅的烈士传记方案出现了严重错误,居然将张烈士和李烈士的照片搞颠倒了,成了典型的“张冠李戴”。
其中一位烈士是市委分管领导的舅爷,当时这位领导非常恼火,当即就打电话把史志办主任臭骂一顿。
这是一起严重的责任事故。
第一稿出自陆战之手,老谭复审,最后交由分管的副主任终审。
实事求是地说,以往在文字上也出现过差错,但都没有这次严重。陆战一脸沉重,心想:方案先后看过三遍,照片和人物经过反复对照,特别是张烈士和李烈士的照片,都是拿本人档案里的照片翻拍的。不可能出问题呀?
陆战正想着,老谭对他说:“赶紧找主任承认错误吧,再作个深刻检查,早主动早解脱。”
陆战看看老谭,想说什么,又咽回去了。
对这起责任事故,主任非常重视,他首先在一个小型会议上作了自我批评,之后亲自作了调查。
正待研究对责任人进行处理时,又出事了。
老谭晚上加完班,准备回家时,头一晕,摔倒在办公室,右脚骨折,右胳膊被桌角玻璃板划了三寸长的一个口子。
老谭在医院住了半个月,这期间,史志办内部网不断出现帖子,开始是柔和的、探讨性的,后来就有了些火药味和战斗性。一篇篇檄文在网上轮番轰炸……
精简整编为什么不涉及领导层?!
老谭的鲜血不能白流!
血债要用血来偿!
有人还画了一幅漫画贴到网上,取名叫《吃人的魔鬼》。画中的魔鬼张着血盆大口,狰狞而凶残,随时都会吃人。
接下来,单位的人纷纷到医院看望老谭。他微闭着眼睛和大家打着招呼,有的向他说起了网上的檄文,他笑着说:“看来引起共鸣了。”
老谭出院前,陆战和姜晴也去看望了他。他面色红润,眼睛炯炯,精神很好。他简单问了一下办公室的情况,便说:“别指望什么精简整编,还是想法调进来靠谱。”
陆战和姜晴都笑着点头。
老谭是在一个下午出院的,本来他是可以多住些日子的,伤筋动骨一百天嘛。当人们看到他拄着拐杖、挎着胳膊走进办公室的时候,都很惊讶,他的样子很悲壮,有些轻伤不下火线、视死如归的味道。
这期间,主任对“张冠李戴”事件又进行过调查。他查看了陆战起草的初稿,没有发现差错,可经了老谭的手以后,就有了“张冠李戴”。这说明,问题就出在老谭身上,不论是主观故意,还是客观马虎,责任都不可推卸。
老谭回到办公室的时候,陆战和姜晴都是一惊。
姜晴挂断聊天的电话,走过去扶老谭坐下,又给他到了杯水,尔后靠在办公桌旁说:“我看这次精简整编恐怕寿终正寝了吧?”
老谭没吱声,右手拿支铅笔,在手里转着。
闻听老谭出院了,不少人过来嘘寒问暖。大家都觉得沾了老谭的光,说不定精简整编会因此泡汤。
陆战和老谭寒暄几句后出了办公室,他走到楼道顶头,透过玻璃窗,紧紧盯着楼下草坪里工人们忙碌的身影。
陆战在楼道里呆了很久,下班前才返回到办公室。这时人事科打来电话,说找老谭。老谭接完电话,脸有些阴沉,就收拾东西要走。当时还有几位问候他的人正在说话,见此情景,有人一边扶他起身,一边宽慰他说:“没什么了不起,挺住!”
陆战扶老谭送了一程,他不想老谭有麻烦,也不想自己有麻烦。
看着老谭精瘦的背影又轻又薄,他走路一瘸一拐地,没有一脚是踩踏实的,仿佛飘着一样,陆战心生怜悯。
陆战再回到办公室时,人们已经散去。
很快,大家都知道老谭被人事科叫去了,却不知是福是祸。有人猜测,精简整编已经开始了,第一个挨刀的就是老谭。
老谭走进人事科,分管副主任和人事科领导已经等他了,在座的还有两位人事科的工作人员,气氛多少有些严肃。领导首先肯定了老谭这些年的工作业绩。说他经验丰富,善于组织领导,业务能力强,勤奋敬业,德才兼备,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老谭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一般领导对即将受偏的部下谈话,都要首先赞扬一番,尔后才抛出实质性话题。
老谭听着有些心急,说:“你想说什么,照直说吧。”
领导只好进入正题,吩咐工作人员拿出了“张冠李戴”事件的有关材料,说:“经过反复核实,问题出在你手里。”
老谭觉得冤枉,说:“肯定有人陷害我。”
领导说:“在没有证据证明他人陷害你之前,只能委屈你了。”分管业务的副主任也因此被取消了一年的奖金,事后还要在全体人员大会上作检查。之前,主任已经在党委会上作了自我批评。
领导看看老谭,顿顿又说:“经过组织研究,考虑你的身体状况,决定让你暂时回家休养。休养期限不定,期间每月发1000元生活补贴,医疗费全额报销。”
老谭不解,问:“1000元生活补贴是怎么回事?”
领导说:“精简整编后的底薪,按说不工作是没有的,考虑你为史志办做出的重大贡献,特例特办。”
老谭听领导的意思,好像单位已经仁至义尽了。他没有再吱声,起身拄拐就往外走……
其实,以“张冠李戴”事件为由头辞掉老谭,只是个借口。领导认为:老谭虽然表面上嘻嘻哈哈,但经常在背后搞小动作。不仅发牢骚、讲怪话,暮气沉沉、不思进取,还是影响精简整编的绊脚石,是散布流言蜚语的源头。老谭在史志办虽然不算个什么人物,却能蛊惑人心,起的负面影响不可低估,所以首先拿他开了刀。
老谭走了,像只被逐出雁群的老雁。
从这一刻起,河池州史志办精简整编正式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