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开始的地方石钟山
他生在城市,长在农村,他爷爷会说书,经常在被窝里听他爷爷讲故事。可以说,这就是文学启蒙。入伍后,他又历经了从战士到干部,从教导队到正规院校,从基层连队到各级政治机关,从塞外高原到首都北京的转变过程。随着阅历不断丰富,素材积累也越来越多,但完全是靠挤业余时间从事写作,是真正意义上的业余作家。他起初只是发表一些小诗小文,但很认真,很执着。正如他自己在后记中所讲:平常触景览胜、耳闻目睹,尽量有所思所想;工作之余、休闲之时,力求有所得所获。有时对于听到看到想到的情节或妙语,即使深夜也要记录“在案”,甚至有的长假期,他可以把自己关进屋子七天不出门,静心学习和创作,终于有了摆在我面前的这部上下册的中篇小说集。这是他不懈追求的结果,也是生活对他的馈赠。
我和尹小华相识时间不长,印象却很深。他谦让和善,说话慢条斯理、不愠不火,既有文人的气质,又不乏男子汉的豪气与敞亮,有时酌到即兴,会当场作诗吟咏,且抑扬顿挫、入情入景,具有专业朗诵水平。虽知尹小华同志有文采,但当他把中篇小说集文稿摆在我面前时,我还是吃了一惊。
此时我《激情燃烧的岁月》续集、《石光荣和他的儿女们》正在拍摄外景,导演、演员时常有事找我相商,又正值春节前夕,公事私事一大堆,整天忙得不可开交。即使这样,我还是集中时间和精力,通读了全稿。
当我翻开这部集子,一个个性格鲜明、生气勃勃,既熟悉又新颖的人物形象出现在眼前。小说的故事性也让我很感兴趣。
简单地说,一部好小说,首先要有一个或几个鲜活的人物,然后是一个好的故事。再就是有好的语言表达、叙述。尹小华收入本集的中篇小说,多在地、市以上刊物发表过,这些作品涉猎的领域非常宽阔,有社会生活、也有部队素材,有仕途官场、又有婚姻家庭,有机关厂矿、还有乡镇村落。时间跨度也很长,从几百年前的封建社会,延伸到解放后的社会主义建设、改革开放等历史阶段。人物有旧时闯荡江湖的侠客、也有当今游手好闲的盲流,有权秉在握的领导干部,也有为生存而挣扎的打工妹。可以说,作者的阅历非常丰富,每一部作品写得都很丰满。
情节是小说的基础,如何推动情节的发展,使之波澜曲折,具有可持续发展的动力,是小说家难以回避和必须思考的问题。本书《沉浮》以理发室为新闻传播中心,围绕杜市长的进退去留不时向外界发布最新消息,使人们的思想脉络随之跌宕。一时间,理发室成了机关干部的晴雨表,一些人也频繁变换角色,有了淋漓尽致的表演,涌现出他们生活深处的漩涡和激流,使之让我们看到了时代风潮中人的内心波澜和精神起伏,掀开了斑驳复杂的人生世相的一角。而杜市长则凭着他的政治智慧,稳妥处理了拆封信带来的烦恼,巧妙消除了多处有可能产生的隐患,最终变退休为提拔。小说情节起起伏伏,悬念迭出,惹人兴味。《位置》围绕一个刚毕业不久的大学生应聘工作来展开,剧中人物为找到自己的“位置”,引发了许多故事。老谭为了在民主测评中得高分,竟然吃泻药,造成带病坚持工作的假象;姜晴为了自己的位置,不仅赔上了几年的积蓄,还委身于领导,用她自己的话说:“从了失身,不从失业,因为这是男人的世界。”主人公陆战愤世嫉俗,苦苦拼争了好几年,却仍然像鸡毛一样在半空飘着。待他的脑子终于开窍后,毅然辞职,成为小有名气的词作家,完成了一个人的涅槃。《南洼村官是干部》则是一篇运用美国作家欧·亨利式结尾的小说。三位准备竞选村主任的候选人,起初都怀着一种强烈的主观愿望投入“战场”,为了实现这一愿望,纷纷施展身手。各自为了增加各自的砝码,发展到相互诋毁、攻击和陷害,促使事物向他们意愿相反的方向发展,使各自的愿望纷纷落空。最终选举大舞台坍塌,将三十余人埋进废墟,酿成了人生悲剧。小说在黑色幽默中,令人产生严肃的思索和对社会形态的探索。
尹小华的小说还通过揭露社会矛盾,为读者提供了许多思考和遐想的空间。《米虫》讲的是一个农民当上信贷员之后的故事。主人公米虫自从当上了信贷员之后,换了新款手机,肩挎电脑包,布鞋也换成了皮鞋。他打量一下自己说:“农民变干部一点不过分。”一时间,米虫的人缘增值不少,找他办事的人渐渐多起来。此后,米虫就有些飘飘然,常显摆自己关系硬、路子野,终于在虚荣面前栽了跟头。小说将一个小人物,刻画的入木三分,颇有鲁迅笔下阿Q的风味。《倒插门》讲述了一个倒插门女婿在女方家生活的故事。他尽心竭力履行自己的职责,忍辱负重、申明大义,但妻子却不珍惜,一心向往另一个半球的生活,终于导致家庭破裂,自己也被人踢出门外。在物质生活极大丰富的今天,小说给读者提供了有益借鉴。
显而易见,情节不是小说唯一的元素,只是诸多元素的一种重要元素。尹小华作品里,人物刻画的比较鲜活和生动。《沉浮》中的杜市长,常用指甲顺着背头往后挠挠头皮,接着拍拍落到胸前和肩膀上的断发、头屑,这是他心情烦躁时的习惯动作。白副主任左嘴角有一颗痣,长着几根长毛,一说话,长毛就抖动。说话总爱挂个“0拉。”邋遢、窝囊、木讷、寒酸的表象,把他罩得严严实实,没有人怀疑他越轨、出格。他不露富、不夸口、不张扬,听之任之、随波逐流。他不会料理、不懂穿戴、不爱惜自己,整天一副穷哈哈、苦哈哈的样子。机关几乎普遍认为,他没有对立面,是个不用设防的人。《南洼村官是干部》中的唐德忠,总是撅着屁股歪拉着半边身子,低头走路,见人很少抬头。烟瘾还特别大,尤其喜好抽劲头大的旱烟,怀里总装着烟荷包,烟不离手,那种旱烟味特别冲,老远就能闻到。尚大胆则信奉“有钱能使鬼推磨”的哲学,觉得有了钱就有了一切,常挂在口头上的话是:“多大点事儿,还用炮轰!”《真相》中的乔部长,他取悦人时的笑总是“嘿嘿”的,还有一双颇具骨感的手,将你攥的生疼,却让你感到很受用。
还有《米虫》中的米虫,他个子很矮,脑袋也很小,又是个酒糟鼻。他还是白眉毛,眯缝眼,一笑起来光见黄牙不见眼。他患过小儿麻痹,一条腿有残疾,走起路来一颤一颤的。但说话口气却很大,总把表哥挂在嘴上,常说:“我表哥说了,有事找他。”《黑妹》中的黑妹性格特别暴烈,为恐吓媒人,她竟拿起铁镐向着自家的水缸狠劲砸过去,让缸水弥漫一地;为守住自己的贞洁底线,面对色迷迷的老板,她敢以跳楼护身。《叶落归根》中的老尤是个响当当的八级瓦工,但不争功夺利,低调做人,逢人只说早上好、中午好、下午好、晚上好。最后不顾自己已身患肺癌的身躯,竟将一生的积蓄,全部给了他人,实在可歌可泣。
小说属于书面语言创作,这就要求作者对书面语要有熟练的运用,进而形成独特语感。语感是一个复杂的问题,不仅涉及到作家的语言文字,还涉及到生活、心理、情感经验以及对理解、判断、联想等诸多能力的把握。好的语感,不是成语和词汇的简单堆积,而是朴实的、来源于生活实践的接地气语言。如《相信领导》中,每次给老蔫调整了工作,领导都有充分理由说服他:“袜子改帽子,那是提拔使用;裤子改褂子,那是交叉使用;而背心改胸罩,虽属平级调动,但位置很重要。”《位置》中的老谭在劝说陆战时讲:“你应该找主任说说,别不好意思。厚脸皮的人才能成功,脸皮薄,吃不着。”《昨夜星辰》中,有人给王鹏飞出主意跑官要官时说:“勤勤恳恳老黄牛,不如两瓶芝麻油;辛辛苦苦干一年,不如在领导家坐半天;光荣榜上年年有,不如贵州茅台酒。据说现在又有了新发展:不跑不送原地不动,只跑不送平职调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这些顺口溜都刻上了很深的时代烙印。
有了生动的语言,就使人物有了亮点。如《黑妹》中的黑妹,得到胖嫂的关照后很感动,就想回报人家,感到:“人家给你一个好,你就应该给人家一百个好,乡下人就是要活个好心眼。”《回乡聚会》中,当有人提出群众的迁坟工作难做时,渠立臣说:“猴子不上架,多敲两遍锣嘛”、“蚂蚁再多,也架不住一泡尿滋。”《叶落归根》中的老尤,是一个有代表性的人物,他勤勤恳恳横跨了建国后几个阶段,在外打拼四十多年后又回到原地。对于他,打鱼挖藕的人生过去了,流离失所的人生过去了,建筑高楼大厦的人生也过去了,人是不能把自己的一生全背在身上的,现在他可以等死了。死很容易,不用花钱,要钱有什么用,还惹麻烦。趁着手脚还能活动走了多好,在踏上通往天堂的路时,走着也利索。他试试自己的腿脚还能动,因此有了慈祥的笑。老尤的奇怪表现,引来不少路人侧目观看,纷纷在他的人生路上寻求答案。有的人以为他神经了,劝他想开点。这时便听到老尤苦笑着说:哪有这么大岁数还神经的?对于老尤,一切都成了历史。失去的,已经永远失去,不可能再活回去了,他像刚刚意识到这一点。我们知道,在社会一个阶层,这样的人,会永远存在。
合卷沉思,仍有意犹未尽之感:这部上下册的中篇小说集,无疑是创作实践取得的宝贵成果,无论思想性还是艺术性等方面,都有许多值得肯定的。尹小华在解放军总部机关工作,还担任一定的领导职务,工作繁忙可想而知。在仕途那条路越来越拥挤的时候、在皆为利来利往的人群中,他能够淡泊明志,利用业余时间,潜心于纯文学创作,而且当作一种社会责任,实在难能可贵。
当然,集子中也有个别篇章似有低沉之嫌,但不影响整体格调的昂扬。前面是未来征途,脚下是新的起点,考验还在前头,对作者如此,对所有的人亦然。在文学不断发展、变化的今天,尹小华的中篇小说集不失为一朵激昂的浪花,衷心祝愿尹小华在文学的道路上走得更远。
应之邀,匆匆感言,权作序。
2012年1月3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