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语言要力求简约,就是要节约用词而使语言更为简练,达到少即为多、以简胜繁、词少意丰的境界。反过来说也只有言词更少,其意义才更加丰富。比如“洁白的月亮从平静的海面上冉冉升起—月亮从海面升起—月亮升起—月升—月”,至此的“月”已不仅仅是月亮了,还有其他。
简约如同舍得,有舍弃才有获得。一个简约的心灵能让我们顺其自然、返璞归真、容纳天地,抵达精神上的富裕、平和与卓越。
老子说“少则得,多则惑”,孟子提倡由博返约,孔子有“大礼必简”之说,都在说明简约的重要性,并成为一种美学标准。我国古典诗词中广泛运用简约的创作手法,使文字表述的精简程度达到极致。比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陶渊明),虽然只有十个字,却使人感到诗人回归自然的恬静、淡然与和谐。
比如“大漠孤烟直”,首先,大漠是空的,除了烟别无其他,又因烟而更显空旷;再次,烟是孤的,尤其在大漠的背景下,孤里便有死寂的意味;第三,烟是直的,那么风就是停止的,这让人联想到一个顶天立地的身躯;第四,烟是活的,这个上升的烟引导我们感到烟之外的东西。这只有五个字的诗句,却有着如此丰富的内涵。而现代汉诗已经浩如烟海,但哪一句能达此境界?
自 然
一件诗歌精品的形成与雕刻有关,但是最忌雕痕累累。雕刻从本质上来说,是一个去伪存真、去巧存拙、去华存朴的过程,是通过雕刻或者修改在惯常思维写就的诗中去除雕痕,从而使作品达到浑然天成的状态。但现在很难读到一首“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李白)的作品。在诗歌创作中还有一个最为突出的问题便是修饰,是比喻、拟人等修辞手法的滥用。试想在诗中去掉像、如、似乎、仿佛等这类词语,诗人将如何下笔?在这一点上,与古典诗词相比,现代汉诗是严重退化的。试举李白的诗句为例:“犬吠水声中,桃花带露浓”、“山随平野尽,江入大荒流”、“笛中闻折柳,春色未曾看”、“楼东一株桃,枝叶拂青烟”等等。而在现代汉诗中往往用三四句诗来解释一句诗,从而丧失了简约,也就没有了含蓄、意境、韵味等古典诗词中最本质的成分,使诗成为非诗。
人是大自然中的一员,本性上是该生活在蓝天白云、流水潺潺、鸟鸣啁啾的绿荫丛中,但现实是无情的,不管是吃穿还是住行,天然的成分正在逐渐消失,诗歌亦然。正因为现实的无情性,正因为人类崇尚自然的天性,就要求诗人在面对现实的同时必须面对自己和人类所渴望的事物。那么把诗写得自然、朴素、真诚,乃至粗糙,用以消解现实的无情性,唤醒被物质所掩盖的人性,这不能不说是目前诗歌创作需要认真解决的一个美学问题。
独 创
后现代在付出了失去神性和灵气的沉重代价后,获得的是普通人的平凡性和现实性,诗人已转换成了写作者。但由此带来的是诗作个性的普遍缺乏。缺乏个性的诗注定是平面的、瘫痪的、没有生气的;没有个性的诗,那肯定是别人的诗。个性化是一个民族、一种文化、一种人类命运的诗化,是有别于其他诗歌文本的特质。
诗坛潮流汹涌,千诗一面,就是因为缺乏独创精神——诗作除了摹仿别人就是重复自己。“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杜甫)、“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贾岛)、“似我者俗,学我者死”(李邕)、“赋诗要有英雄气象。人不敢道,我则道之;人不肯为,我则为之,厉鬼不能夺其工,利剑不能折其刚”(谢榛)、“没有新的构思,没有新的创造,就不要动笔”(郭小川)等等,这些振聋发聩的名言有几人记得?
独创是诗歌的个性,是一首诗区别于另一首诗的特点所在。最具独创性的艺术莫过于诗歌,最具发现意义的莫过于诗人。第一个吃螃蟹的是诗人,而第二个吃螃蟹的只能是食客。
中国古典诗人深知独创的重要,他们自知突破屡举不第、怀才不遇、离别愁绪等内容和韵律、对仗、平仄等形式非常困难,便在诗句上用力,写出了大量过目难忘的绝妙佳句,这正是他们追求独创的智慧的结晶。想想“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杜甫)、“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陈子昂)、“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荆轲)这些诗句,我们不能解释,只能默默吟诵。在默诵中,既让人感到气吞山河、心怀悲悯、铮铮铁骨的个性,也让人听见一个民族的声音。
这些诗句之所以成为千古绝唱,其根本之处就是体现在诗的独创上。独创是一首诗在内容或者形式上显示出的特质。诸如在选材、结构、意象、手法等方面有所创造,对已有的诗歌类型具有革新意义,表现了人类生活的另一面或者与人类生活迥异的某些事物。独创内容及表达手法的和谐程度,是独创之作成功与否的美学标准。独创性还体现于独特的思想和高超的判断力,对待事物有着天生的感受和激情,并由此引发了与众不同的情感判断。大诗人的成功,在于其以独特的方法创造了诗歌之美,发现了诗歌本身所具备的强烈感染力的秘密。
写诗是不断积淀而厚积薄发的过程,尤其是到了不能不写之时,一个句子尚未写完,另一个句子已经涌出脑海,并有一两处神来之笔。那种在写作中所体验到的幸福,确有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之妙。这样的诗读起来才有精神的愉悦。
诗人从本性上不同于美术家、书法家和音乐家,根本一点在于诗人没有师承关系,也不愿崇拜他人,甚至目中无师。但现状是一批所谓的诗人,在某一个所谓大诗人的影子里蹒跚学步,从而放弃了独创,迷失了自我,甚至连他们本身的力量也被埋没。大诗人的作品可以阅读,但仅仅是让作品点燃我们的想象;而我们写作时,绝对要让大诗人站在一边,不要挡住我们的诗作接受自身光芒的照耀。
是的,要踏着荷马和李白的足迹前进,在他们饮过水的地方饮水,这已经足够。剩下的就是自己创作自己的作品,与别人无缘,与曾经无关。
体 验
写诗在一定的程度上说是对语言活动的一种体验,要说体验生活倒好理解,比如走向户外,观赏春花的烂漫,享受夏日的灿烂,踩着金色的落叶,或者沉醉于皑皑白雪。这样不仅能找到诗,还能拥有返璞归真的自然情趣,强化自己健康积极的生活态度。
但体验语言的活动首先要赋予语言以活力,这就关涉到写诗过程的境界问题。我以为有三个层面:一是诗人在写诗之时,有神来之笔。这个神来之笔可以说是大脑里突然跳出的诗句,也可以说是语言自身活动的表现。二是诗人在写诗,也被诗所写。我们把诗写到纸上或电脑里,但我们的言行举止、生活方式、人生轨迹等等也被诗所影响。三是并非诗人在写,而是诗本身在写。我们在生活中发现了一首诗,但写着写着却写到另一条路上,大大出乎我们的预料。尤其是在第三个层面所写的诗,会有神性的光芒不断闪耀。
比如“女儿在雪地里奔跑/女儿显然是被这少见的童话世界激动着/她一边奔跑,一边大喊着:雪——/我跟在女儿身后/大声地喊:雪——/晨练的人和送孩子上学的人/看着这一大一小乱蹦乱叫的怪物/先是惊愕,继而跟着我们奔跑”(王怀凌《在雪地里奔跑》)。
这看似一首在雪地里奔跑的诗,父女俩“一大一小乱蹦乱叫”,但实质上这首诗是诗本身在写。因为不管是实景还是虚拟,诗人可能都没有多想,即怎样在一首诗里显示诗歌本身的价值?怎样才能使这个世界少一些世俗媚态而多一些风雅颂?这首诗自身却做到了这一点:人们先是吃惊,把天真当作怪物,然后拂了一下心上的灰尘,继而跟着天使奔跑,跟着诗歌奔跑,跟着久违的美奔跑。
含 蓄
做人贵直,作诗贵曲。说的是写诗贵在含蓄,其本质特征是语近情遥,含吐不露。
含蓄有婉曲、寓托和隐现之分,还有词、句、意含蓄之别。“僧敲月下门”(贾岛)是炼字佳话,“语不惊人死不休”(杜甫)是炼句名言。然而最重要的是炼意,是全诗意境上的含蓄。
比如“风定花犹落”(谢贞),这里是风定,但不等同于风无;花好像在落又好像未落,落与未落都不确定,但都有可能。因此,花就活在落与未落之间,活在事物本身的状态里,活在主客之间似有若无的关系里,达到真正的“言有尽而意无穷”。
是的,语言是有局限性的。我一直记着曾在四川泸州时,在小径上与一位女孩擦肩而过,因为黄昏的光线较暗,她回首一顾的眼神显得无比明亮,并且饱含感情,连她的脸庞也显得非常美丽,但我一直无法用诗的语言来表达。真是“心头无限意,尽在不言中”。
“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是诗歌含蓄的最高境界。
隐 忍
诗歌的直白无味已成诗坛的一大通病,从语言到意象一路直白到底。诗歌有其本身的规律,不管如何革诗之命,总不能把诗革成散文。
艾略特说:“诗歌不是情绪的发泄,而是情绪的逃避。”马拉美强调:“诗只能暗示,如直呼其名,诗的享受便减去四分之三。”情绪的逃避是避免直接抒情,是要将情绪隐藏起来。
写诗是在有限的语言里提供诗意无限的可能性,用最简练的语言暗示最丰富的意味,也可以说是一个隐藏秘密的过程。
宋时,一次画院招考是命题作画,题目是一句古诗:踏花归来马蹄香。有一位考生画到:夕阳西下,一位英俊少年骑在一匹马上,马在奔腾,马蹄的周围是飞舞的蝴蝶。画题中的“踏花、归来、马蹄”容易用图画表现,但在画面上体现出“香”就难了。而这幅画以蝴蝶追逐马蹄,暗示马蹄踏过花瓣留有余芳,而把花瓣或者草原隐藏于画面之后。这样以来画面之后的花瓣可以是任何花、任何色彩、任何芳香。
有些诗虽然隐秘了,却插上一个“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牌子。诗人往往自我感觉才华横溢,把所感所思全部硬塞给读者,不留一丝一缕的空间。而读诗则是一个掘秘的过程,在与大地浑然一体的某一个地方,依据蛛丝马迹或者自我直觉,却意外地挖到了秘密,这是多么惊喜的事啊,是不容剥夺的读者再创造的权利。
海明威在谈小说创作时说过一句话:“冰山在海里移动是庄严宏伟的,这是因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而诗歌创作,十分之一的冰山露在水面就已足够。在安徒生的童话《海的女儿》中,小人鱼救了王子却一直没有表白,也无法表白,从而使王子永远不知道是小人鱼救了他,还为他化成了泡沫。这正是小人鱼的崇高之处——隐忍。小人鱼隐忍着巨大的痛苦,却微笑着面对王子;小人鱼没有表白情思,却默默地奉献了她的爱情和生命,并为人类主动地承担了苦难。因此安徒生才是真正的伟大的诗人。
味 道
禅说:“水中着盐,饮水乃知盐味。”提倡纯诗的结果是在去掉非诗成分的同时,也去掉了诗的成分,使诗歌平淡无味。导致诗作平淡而无思致的原因是多方面的,但主要是诗歌修养、文化底蕴和思想境界的不足。说一个人没有修养,便从根本上否定了他的人品;同样说一个诗人没有诗歌修养,也从根本上否定了他的诗品。很多人写过诗,也能写诗,但把诗写好却是少数人才能为之的。这除了诗歌本身的魅力而外,还与人格、激情、诗歌修养、文化积淀等有着深层的联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