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是跟正统学校还是跟非正式兴趣班的老师提起,他们都一致认为,当今最难教的,是家长,不是学生。
今日的家长,都识字,甚至有高学历、好学识,他们会要求,更会投诉。道理永远在他们那一边;付了钱,就要全世界迁就。他们培育出来的孩子,精通琴棋书画、七八种外语、十八般武艺……一屋子证书,却没有一张是学做人的。
友人告诉我,她们将全家总动员带孩子去上海看世博,我惊叫:“你家儿子才一岁啊!”
“对呀,所以要全家总动员啊!”她的“保姆”人数,包括他们夫妇俩、公公婆婆,外加一名菲佣。
五个大人带一个孩子出游是怎样的盛况?朋友辩解:“我哪里夸张?邻居那位太太七个带一个!”那七个,是外公外婆、爷爷奶奶、孩子的父母加菲佣。
像古代皇帝出巡,就差一辆马车几头象了。
都说香港孩子被宠坏了,这对孩子来说似乎有点不公平;一个人宠不坏,两个人宠不坏,六七个人一齐宠,坏的几率就会很高。
有个体育老师告诉我,今天的孩子都不愿意“坐在地上”,球场也好、礼堂也好、户外大草坪也好,你一声令下“原地坐下”,十有八九都没反应,孩子们慢慢腾腾、不情不愿,有的找废纸,有的分纸巾,小心翼翼地垫着屁股,勉勉强强地坐下来,就像屁股沾了狗屎一样,看得出,大家都坐不安乐。
“都是少爷和小公主,当妈的教他们,地上脏,千万坐不得!”老师没好气地说。
类似的状况我也经常领教,问题源于我家养的一只狗。
亲友到访,大狗相迎,今天的孩子鲜见活物,不怕狗的总爱摸完狗头后就挨着狗的身子。旁边的家长,通常第一时间会告诫他们:“哎,摸完一会儿要洗手啊!”
跟动物接触完要洗手固然是应有的清洁态度,但凡事都在第一时间想到“干不干净”这个问题上去,也是香港家长的普遍育儿准则。
摸完一只狗或是一只兔子,父母总是在耳边“洗手、洗手”地呢喃催促,只会混淆孩子的视听:我刚才是不是摸了一堆粪?还是一团细菌?
孩子小的时候,做家长的最关心的是“干不干净”;等孩子长大了,父母的关注便迅速转移到“有什么用”上面去。
参加童子军,有什么用?学跳舞,有没有份去比赛?卖旗,会不会有人给记优点?入校队,升中学时会不会加分?交流团,去完有没有证书拿?回学校做义工,对孩子多少有些好处吧!去内地,不如去日本滑雪吧!放完假回学校也有得讲……画幅画参加比赛,拿到奖找学校就有把握了!学弹琴,起码到时候找不到工作,还可以教琴为生!
每走一步,我们都功利地计算周详。
要抉择,先往自己的“好处”上想;遇到事,却总往别人的“坏处”上看。
“老师,如果教室开冷气,请你记得替我家孩子穿外套,他总是不肯自己穿衣服的。”有位家长向班主任提出要求,那个孩子已经是个三年级的学生了。
“我可以提醒他们穿衣服,但是我不会替他穿的,如果每个家长都这样要求,我们就教不了书了,一堂课四十分钟全用来穿衣服好了。”班主任的态度强硬。
“那我去跟校长说,如果我的孩子不小心得了肺炎什么的,唯你是问!”
家长遇到难题,第一时间不是检讨,而是问责。
为什么孩子跌倒了要归咎于学校的地板,而不是叫孩子以后好好走路呢?
我家二女儿在幼儿园时,曾被同学的腿绊倒,一头栽到了墙角,血流如注地送到急诊室缝了三针,额角从此留了道疤。旁人在第一时间叫我找个律师告学校:“他们没有做好保护措施,墙体没有包软垫,一定告得了,包你有钱赔!”
我莞尔,怪只怪孩子的脚跟没长眼睛,走路莽莽撞撞的。头上留一道疤,对孩子来说既是警示,也是一段温馨的回忆:“那次黄校长送我一包蓝莓馅饼,怕我在急诊室饿了没东西吃。”今时今日,女儿吃过很多不同款式的美味曲奇,但最爱的还是那包在超级市场随手就能买到的蓝莓馅饼。
有两个字叫“舍得”,只有“舍”了,才会“得”。
对于孩子,我们从来都是“舍不得”的,舍不得他们跌倒,舍不得他们受伤,舍不得他们失败,事事为孩子强出头。
在“金钟罩”下,我们圈养出了一个个没痂没疤的完璧孩子,也孕育出了一群群张牙舞爪的“怪兽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