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角的天黑了一块,恰巧今天又是东南风。
面馆老板在店前放了张四方原木桌子,角上放了几瓣被剥开了衣服的蒜。
点了碗面,只进行到一半。
西北角的那片黑色的,慢悠悠压过来。
豆大的雨点啪嗒啪嗒地往下滴。
顺着脖子往下淌。
雨中,两个身影在人行横道上奔跑。
一位黑框眼镜的男人高举着一件男士西服,他尽量伸展手臂,将西服最大程度的展开来,尽可能增大与空气的接触面积。白色的衬衣湿了大半也浑然不觉,终算是腾出来一方天地。
女孩小臂交叉死死护着胸前公文包,蜷缩在男士的手臂下方。
令人艳羡的场景。
只是,自己一辈子也不可能拥有。
在他生命中,“欺骗”和“背叛”才是主旋律。
面还没吃完。
雨水渗进来,干面变成了汤面。
不可能再坏了,写点雨又算的了什么呢?
每天下午的五点,他总会来到这儿。倒不是这儿的面有多好吃,只是位置偏僻鲜有人至又价格便宜,有免费的大蒜不限量供应,而他又偏爱这一口。
孤单一人点一碗面,填饱了肚子他觉得自己似乎还是能够活下去的。
很积极的错觉。
晴天,他会看着太阳从地平线慢慢落下去。那感觉就像是看了一场伤情的电影,一帧一帧目睹自己的余生。
可是今天,下雨了。
难得面馆老板开恩送了他一颗卤蛋,怕别的顾客说偏心,偷偷藏在面的下边,偷偷跟他说的,说是给老主顾的奖励。
那坏脾气的秃子老板大发慈悲却是很罕见的事,既然如此,这颗卤蛋就作为给委屈自己的补偿吧。
除了聚集在远处公交站台甩手、抱怨、高声通话的人,一点钟方向有个人正往他的方向走来。
那人的意图太明显不过了。
直行。
男人身穿及膝黑色呢子大衣,举一柄漆黑的弯把雨伞。头顶一只科尔多瓦帽,很好地维持了他那可笑的神秘感。
与飞驰的汽车擦身而过,穿越柏油路旁低矮的灌木丛。
仿佛没有任何东西能够阻挡他的脚步。
唯有直行。
男人一步步接近,停距离他不足两米的地方。
他其实意识到了他的存在,但没抬头看他,不喜欢他故作神秘的穿衣风格,也没法想象有人会在北半球的七月底打扮成这副模样。他的打扮就令他心里发毛。
“惠安?”
男人没经过我的允许就坐在了他的对面,并且准确叫出了他的名字。
惠安的心脏剧烈地抽搐了一次,好不容易夹起的卤蛋从竹筷中间划下去,重重地砸在面碗里,溅起水花。
唯一能确定的事——惠安不认识他。
没有理会,对于这个男人,他全然提不起兴趣,管你是谁呢,就算有“天大的事儿”也不能耽误他吃面。
雨越下越大,雨水要把味道冲淡了,惠安剥了一头蒜。他得赶紧把面吃完。
“惠安,三十二岁,三岁时因心脏缺陷被父母遗弃在HA县中医院,十八岁之前一直生活在孤儿院……”
一件不差。
不过他读验尸报告一样毫无感情投入的语气着实令人生厌。
那感觉就像是当着他的面,把他的衣服一件件剥下。
像剥蒜一样剥开他,那最后一块遮羞布。
“找我干嘛?”惠安打断了他,咽下口腔中已经被我咀嚼成流体的面粉和大蒜的混合物,“我不知道你是谁,也不想知道,如果只是想拿我找乐子,那你趁早滚蛋。”
那个男人解开大衣最上方的一粒扣子,从怀中摸出一张切割整齐的圆角矩形深蓝色名片。
从始至终,执雨伞的那只手纹丝未动。
惠安眼睁睁看着雨水顺着伞骨,准确的流进他的碗里。
“这是我的名片。”
惠安没有接。
男人把名片平放在桌面上,推到他的面前。
名片上用宋体印着几行小字,惠安只看清其中几个较为显眼的字——策划。
“我是电视台来的,听人说过您的事迹,我们想找您拍摄一期节目,讲讲你的故事。”
“没兴趣。”惠安头都没抬一下。
“事成之后,我们会付您五十万出场费。”
“为什么是我?呵呵,我有什么好讲的?我没有亲人,从来没有人把我当人看。妥妥的失败者会有人感兴趣吗?”
“我们正是看中了你‘失败’。从调查上来看,本市年轻人自杀率逐年攀升,这主要由于快节奏的生活所带来的压力,心理承受能力弱的很容易做出出格的举动。”
“所以,你的意思是说,想让我用我的遭遇来让他们意识到他们正在经历的一点也不糟。”
“没错,压力是多方面的,年轻人一直被教导要‘向前看’,可前方的前方还有前方,横无际涯,女孩子追久了也会累。所以我们希望那些压力大的年轻人‘向后看看’,意识到自己的处境还不算太糟,早点放弃轻生的念头。”
“听起来像是做件好事。”
“天大的好事!”
“你等等……”
“等什么?”
“等我把面吃完。”
节目录制现场。
聚光灯晃得惠安睁不开眼。
“前不久有个女朋友,本以为可以有个家,我的所有积蓄连同我的命全部给了她,可她呢?在外边养了个小白脸。”台下观众一片哗然,或讥讽,或讪笑。
导播在后台监视器前冲策划竖起大拇指:“节目效果很好。”
“有没有想过轻生呢?”女主持问道。
“轻生?我之前还真没想过。”惠安挠挠头。
“真是正能量啊,尽管遭遇了不公却从没有想过轻生,太勇敢了,我们来为惠安先生鼓掌!”主持人率先鼓起了掌,“我有时候会想,人在没有痛苦的时候为什么要辛苦活着呢?选择死去的那一刻就毫无遗憾地死掉了,别说什么以后会幡然醒悟意识到生命可贵,再来感谢这个那个的救命之恩。其实大可不必有这些后续,当初义无反顾得死掉的人在他们在自己最想死去的时候死了,这就足够了,没有什么遗憾不遗憾。你是怎样看待这种说法的呢?”
惠安托着下巴思考了半天,而后直视女主持的眼睛:“你几乎说服我了。”
“什么?”
“我突然感觉你说的很对。”
“我提出这个问题,寄希望于你会开导我。”
导演意识到不对,立刻叫“停”,这样下去明显偏离了节目的初衷。
导演要求后期将刚才进行的这段剪掉,并喊话主持人要弘扬正面的,积极的能量。
节目以惠安的一句话作为结尾。
“我会继续努力活下去。”
节目录制完毕,主持人小跑过来问了惠安一莫名其妙的话:“一到二十,你最喜欢的数字是多少?”
“十三”惠安随口说道。
“十三有点高吧。”
“你也要一起吗?”
“迫不及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