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笑间,其他几位或亲或疏的老朋友也陆续赶到,其中有文方与少锋儿时共同的好哥们铁蛋。
王小莉说:“好!铁蛋儿一来,江湖上传说的‘三贱客’就到齐了。”
没见过铁蛋其人的,猛一见,定有种强烈的感觉,同样秉持“赖名好养活”的传统理念,他的乳名叫“黑蛋”反倒更合适些。因为他的脸看上去要比少锋更暗了好几个色阶。
一进门,一众人不是要求与文方来个满怀的拥抱,就是隔桌拿话来糗文方。
一个说:“文方,这么多年了,今晚可逮到机会了,俺记得你小子还没走那会,一喝就装孬,一喝就装孬,动不动就往那一趴,‘哎哟,不行了,我这是在哪?’你这家伙,就是个憨脸刁……”绘声绘色,竟还模仿起文方吐舌翻白眼的衰样。此人年龄稍长,是文方很久以前的球友,生就一双大鼻孔,大到可以夹核桃,使他的表情看上去总显得很抒情的样子,仿佛胸中时刻都在酝酿诗词,时刻都有可能一惊一乍来一声“啊”,吓倒一大片。若叫他“鼻孔哥”,实在不雅,因而大家都婉约地叫他抒情哥。抒情哥有时也是个恶搞哥,明知自己的鼻孔夸张的大,还要急速扩约并瞪大眼睛去吓唬小孩,小孩见了无不泪奔逃窜。
另一个说:“那算啥?这叫轻度装孬,严重装孬你还没遇着,记得有一回,这小子5年窖口子酒连喝一斤,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当时一愣,吔?家伙酒量见长啊,仔细一瞅,被俺发现了,这小子一口酒连着一口茶,门前茶盅那个水位是越喝越高,你妈,最后都扑出来了,找小姐给他换茶盅……”此人姓李,外号叫李皮蓬,只因他长相严重抄袭了NBA大明星皮蓬(Scottie Pippen),且同样留着个“锅盖头”发型。
文方仰面大笑,也用淮北方言道:“你们两个老几都不如铁蛋下手狠、毒、黑,跟这小子我没法装孬,装孙子都不管用,记得是我02年回来那次吧,我当时想,来淮北,不喝是不现实的,就主动跟铁蛋要求少喝点,他嘴上说好,实际上还在灌我,我说我真喝多了,他说这证明你清醒得很,满上!走一个……好家伙,那晚大醉,睡到第二天下午,又赶上第二场,我一想,不喝也不现实,不过我学乖了,没喝二两就开始装神乎,我说我没醉,谁说我醉我跟谁急,再给我来一斤……铁蛋,你还记得你当时是咋说的吗?”
铁蛋想了想,道:“俺当时一愣,跟俺老婆说,看看,俺就寻思今天的酒没带够,俺哥练出来了看到吗?去,再拿几瓶来……”
文方声泪控诉,道:“苍天啊,都听见了吧?不管咋说都得喝,那天我回去又睡了个天昏地暗,醒来已经第三天下午了,正好跟第三场酒又你妈连上了,我想,我就算是个车轮,也让我歇歇对不对,我拢共你妈就回来三天,不能在酒桌上连趴三天,最后装一肚子酒精就回上海了,不过我也明情,不喝是不现实的,那天喝到半道,我拉着铁蛋的手,推心置腹地跟他说,‘兄弟,我跟你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我今天喝得不多也不少,快快活活,正正好好……’你们猜他个老几又咋说?”
众人异口同声问:“咋说?”铁蛋在边上已笑得快要抽筋。
文方道:“他说正正好好你都知道,量过?我说那咋量啊,他说那不结了嘛,能力在被发现之前叫‘潜能’,不量咋知道?!我当时基本上是用你妈颤音问他的,‘咋量?’他说,拿酒量呗,看看俺哥到底能装多少,满出来,站起来控一控,还能再装点,老婆!再去拿三瓶……所以说啊,喝酒这码事,不怕不能喝的,也不怕特别能喝的,就怕我这种不上不下三盅不倒,歪歪扭扭扶墙还能灌进去点的……”
众人听罢欢乐得直捶桌。
吕贝卡见这阵势,虽倍感新鲜,却一时又摸不着头脑。文方赶忙又俯下身来小声跟她解释:“莫怕,这是当地的酒场习气,酒文化中很粗鄙的一部分,在为接下来的酒官司打埋伏来着。常言说‘淮北的麻雀也能喝二两’,甭管你来自哪里,上了淮北的酒桌,那起码也得比麻雀表现得好点才行……职场上,酒量大小也常能与业务技能稀里糊涂划上等号,甚至被上升为‘第一生产力’。呵呵,一个酒量好的淮北人,不要怀疑,那一定是个在社会上八面玲珑,混得好、吃得开的能人……而且,这喝酒还涉及到人品问题,因为淮北人大多数时间都趴在酒桌上说胡话,分不清工作与私交,更是把‘酒品’与‘人品’当作一码事。这种情况下,企图不喝或少喝是不现实的,越是负隅顽抗,那就死得越惨……”
吕贝卡板起脸来,乖巧又无辜地应了句,“噢。”
文方看出来了,她是把自己也担心进去了,以为接下来她也难逃被灌酒的厄运,忙补充道:“没你的事,只有淮北的女人才会受这种‘酷刑’……不过,她们大概也不这么想,反而是稀松平常的事,不劝她们喝,倒会觉得看不起女流之辈。”
王小莉见两人私下里埋头嘀咕,立即表示不满,“哟,杜大老板好福气啊,游山玩水还带了个美娇娘,也不给大家介绍介绍?”
文方抬起头来,“不好意思,忘了这茬,Rebecca,上海人,我的好朋友。”
吕贝卡垂目,显然是对这番介绍心存不满。
众人纷纷送上客气的笑脸,有话没话也要跟吕贝卡套上几句,有说经常去上海,对上海了如指掌的,也有说上海人如何如何有意思的……其实谁都听得出,这话里的“有意思”,信息量还是蛮大的,大致包含了这样两层——首先是精明、小气,其次才是时尚、会玩。可一转眼工夫,几个男人的注意力又迅速从她身上移开,相互间又开始热起身来,仿佛越是斗嘴,就越显得熟络,越是能多扒对方几桩糗事,就证明彼此交情来得越厚。
李皮蓬说:“抒情,听说你小子的专卖店今年赚了不少啊,数钱数到手发软了吧?哈哈……”
抒情哥说:“呵呵,不是数钱数到手发软,是装逼装到逼发酸,招牌大有个毛用?连锁加盟的利润低得吓死你,哥几个私下里俺敢说实话,真的是清汤寡水,也就养个家糊个口吧……”
少锋从文方身边立起来,道:“今晚高兴,文方难得回来一趟,这年头大家都忙得****栽跟头,也难得有机会聚一聚,这酒该咋喝?俺这个酒司令得先征求大家的意见。”他环视了一周。
铁蛋接道:“要俺说,就按老规矩,先共同来三个,然后正反各走一圈通关,完了再各找各打打交叉,爱划两拳的划两拳,等差不多的时候,看大家兴致,是搞‘深水炸弹’还是‘三盅全汇’,你酒司令说了算。”
文方也淡定从容地立起来,不紧不慢地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展开,呈于众人眼前,“各位瞻仰一下,这是上海华山医院的‘脂肪肝’化验报告,不是我故意扫大家的兴,今晚我只能以茶代酒了。”
文方脸上抑着得意的笑,仿佛刚取得权威的残疾认定,即将领到残疾人保障金。这张报告其实已有好几年历史了,每逢去北方,他都要带在身上,以备酒桌上的不时之需。
可少锋看都不看一眼,转向身边的王小莉,举重若轻道:“老婆,麻烦你走一趟吧,回家把俺糖尿病和痛风的化验报告一块拿来给俺兄弟瞅瞅……拿化验报告愣充免死牌,文方你真行,装孬又玩新花样……”
文方当场石化,道:“我咋就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呢,哥,手下留情啊,一定要看我现场直播么?”
“怕啥?现场直播有晓兵陪着你,你俩从来都是一对魔幻喷泉,交相辉映,到时候俺们哥几个扶着你俩到大门口对喷,给淮北增添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你妈,我看你就是开在两眼喷泉当中的一朵瑰丽的奇葩。”
就这样,觥筹交错,一轮接一轮,文方终于熬过了他最后一圈通关,半斤白酒已下肚,满脸通红。
席间,王小莉少言寡语,不时地偷眼去瞄文方身边的吕贝卡,留意这位上海嗲囡的一颦一笑。吕贝卡也同样感应到了些什么,隔着文方与少锋,那一束束有意无意扫来的异样关注的目光令她变得拘谨起来。
王小莉虽算不得妩媚动人,却是个极端庄的女人,那电视媒体人独有的文艺与知性,也绝非普通女人身上可以寻见。直到话题再次回到了“三贱客”身上时,王小莉才又重新开启了话匣子,抑扬顿挫、声情并茂地回顾起他们三人的“光辉”历史,仿佛那些事迹中的每个细节她都一一亲历过。尤其是讲到三人联手制服当年横行于新华大剧院一带的西区恶霸万小毛时,吕贝卡全身的神经一下子统统被攫住,故事里的主人公深深吸引了她。
要说那些事有少锋与铁蛋的参与,她一点也不觉得希奇,因为他们外表一眼看上去就浑身散发着野性。可她万万没想到斯文有加的杜文方竟然也跟人打过架,且还是那样一场你死我活惊心动魄的肉搏。吕贝卡呆呆地望着文方,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所顾,感觉自己甚至都还不如那位女主播更加了解身边这个男人。而且她发现了一个大问题,在王主播通篇富有激情的叙述中,杜文方所占的篇幅相当之巨。其实,感到困惑的还不止吕贝卡一人,只有少峰心里清楚,有些个细节,王小莉都是如何得知的。
此时,淮北酒席上内涵丰富、意味深长、举足轻重的一道菜上桌了,那是一条硕大无比的鱼。文方是不晓得,少锋一进饭店就直奔了后堂,从下午钓到的鱼当中挑了条最大的交给主厨,便是眼下这条了。鱼头正对着文方,鱼尾指向对过的马晓兵。文方心里明了,这杯“鱼头鱼尾酒”在所难免。果然,少锋也不言语,只看看文方,又看看晓兵。晓兵主动站起来,跟文方碰了个“肿眼泡”。
接下来,少锋才不紧不慢,动筷将那鱼的一粒眼珠子给挖了出来,郑重其事地夹到文方的餐碟中,道:“这叫高看你一眼,不得不喝!”
文方心想,这又是猴年马月兴起的新招式,他前几回都没遇上过,少锋这是诚心想灌醉他啊。不过正如他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不喝是不现实的,只得老老实实举杯饮尽。但回过神来一寻思,那鱼一共两粒眼珠,许不许我以其道还其身呢?
于是也用筷将另一只鱼眼挑出,恭敬奉上,道:“礼尚往来,少锋,我也高看你一眼,喝!哈哈哈哈……”他以为报复得手了。
可少锋显然是被文方的一阵浪笑给整糊涂了,愣了半晌,然后从另一盘菜中挑起一片菜叶,轻轻覆于那粒鱼眼上,“你咋恁大本事呢?这叫一‘盖’不喝!兄弟没听说过咩?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众人皆欢笑,文方只有苦笑,吕贝卡心疼地陪笑,于台面下悄悄握了握他的手。王小莉则尴尬地笑,自家老公欺负了人还如此得意,想必连她都感到些许过意不去。
铁蛋也站起来了,把一盅白酒连盅带酒投入了一大杯啤酒里,自制了一个标准的“深水炸弹”,慷慨激昂举杯道:“文方,拳你划不过俺,弟也不欺负你,来!炸个雷子!”
文方心想,我的妈呀,若这么喝下去,回头不把胃吐翻出来才怪,一脸恐惧,连连摆手求饶,“铁蛋你给我坐下,脂肪肝的事我不提了,那也不能这么喝,吞了这个雷子,肯定得挂急诊。”
少锋又在边上帮腔:“哟,急诊你又不是没挂过,记得有一年,俺是早上打电话给这小子的,这小子电话里跟俺说,他吐酒,在医院里躺了一整夜,还在吊盐水,俺就问他还有多少没吊完,他说,快了,还剩二两,哈哈哈,这说明啥?还是胃缺酒啊,没喝到位……”边说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深水炸弹”给文方做好了。
王小莉再也坐不住了,从位子上弹起来,二话没说,越过少锋,从文方门前抢过酒杯,引颈一气,吞下了“雷子”。
众人木然,唯有头顶的换气扇有动静,抽空了包间里的一切声响……
自家老婆,帮别的男人代酒,且那还是曾经有过一段暧昧的男人,这令少锋这个大老爷们颜面扫地,当下发作,冲小莉怒目吼道:“你这是干啥?这有你个娘们啥事?”
王小莉一声不吭地闭目坐下,一副大义凛然、英勇赴死的神态,仿佛早已料中了接下来会有一场暴风骤雨般的审判。文方已经窘得说不出话来,双手捂面,只期那暴风骤雨里不要夹刀子才好。
不料,下的正是刀子。一直在暗下察言观色的吕贝卡,此刻竟爆发了滔滔醋意,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那么大勇气,以最快的手脚,也如法炮制了一个“雷子”。等文方睁目发现时,已经晚了,只见她咕咚咕咚呛灌下肚。放下杯子,她双目凝滞,正酝酿着一股汹涌泪潮。上海嗲囡通常都善于将自己保护得很好,绝少见到如此性情袒露的一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