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文方跨出了窗,又一次来到小阳台上,看到楼下醉卧花丛的Fred,真想象不出带他去淮北是怎样一幅景象。他的心情复杂极了……
这间屋子,30年前曾住着一家外国人,女主人来自一个国旗上有一大四小五个防侧漏护翼的国家。当然,那时格鲁吉亚还不是独立的国家,迎风飘展的也还是苏联国旗,信奉的则始终都是东正教。
文方的父亲早年是李四光的学生,重庆大学采矿系机械专业高材生,毕业分配至上海,是煤炭科研所的一名工程师,从事着井下液压支架的研究设计工作。那时,科研课题组里有这样一位前苏联来华科技交流的女人,她叫莎拉耶娃,独身,与他父亲协力完成了超越当时西德领先技术的设计,并一举荣获第一届日内瓦国际发明博览会金奖。
上一辈人的恋情也由此展开,之于杜文方,那便是一段难以详考的“史前”恋情。不过谢天谢地,最终在文方爷爷的极力阻挠下,他们没能走到一块。这也正是文方至今仍对老顽固爷爷心存感恩的深层原因,他无法设想,假如他父亲的儿子是个混血儿,那么那人还叫不叫杜文方,他父亲还是不是他的父亲,他爷爷呢?还有他母亲怎么办?当然,最重要的一点是他本身是否还存在……这一连串问题虽简单,但对当事人来讲却伤透了脑筋,因为当时若稍有差池,如今他甚至连思考这些问题的权利也不具有。
后来他父亲娶了闸北产院的一位医生,也就是文方的母亲。莎拉耶娃则嫁了个同样在沪工作的保加利亚男人,搬进了这幢小楼,这间屋子。从此两家人成了好朋友,常来常往。两对夫妻同年生下一男一女,一个是杜文方,另一个是混不混血几乎看不大出的女孩,取名黛西。两家人按照中国的老习俗,给两个孩子定了个半真半假的娃娃亲,仿佛可以籍此亲上加亲。
5岁前的孩童,记事通常很模糊,文方只深刻记得三件事。
第一件,黛西很漂亮,金发碧眼,嘴巴小巧,象极了童话里的小公主,文方很喜欢她。有一年复活节,没看见兔子,在上海也更没有盛装游行,莎拉耶娃就在家里亲手教“小两口”做复活节彩蛋。她用汤匙柄把鸡蛋的一头谨慎地敲出个小洞来,控干蛋黄蛋清,用水冲净空壳,摆在太阳下面去晒,等彻底干了之后又用砂皮纸轻轻研磨蛋壳以至表面光滑,最后再以颜料着色。
黛西喜欢往蛋壳上描些精致的花纹图案,文方则喜欢挑战高难度,原创各式各样的脸谱,涂抹得不象样时,索性覆以新的底色。黛西的大眼睛忽闪忽闪,诧异地问:“会不会画到天黑你也画不出一只彩蛋呢?笨死了。”
那年据大人讲,东正教的复活节与天主教正好是同一天,大了他才懂,是因为那年犹太教的逾越节要先于春分后首次月圆之后的首个礼拜天。这的确是件复杂的事,即使在他懂了以后,也还疑疑惑惑,那似乎比计算中国春节的阳历日期还要麻烦好多……
第二件事,便是这小阳台。那时,大人在时,他和黛西是不允许上阳台的,因为即使这不过是二楼,对小孩来讲也仍是件特别冒险的事,每次得手,幼小的心灵都会蒙上一层罪恶感,但转瞬又会被新鲜感与成就感战胜。阳台上一眼望得见远处一座教堂的尖顶,中世纪歌特式风格的小教堂,于一众低矮卑微的石库门房子当中耸起刺云,昭告着它的至高无上,仿佛也更加接近神之所在。
“对了,是这里了。”文方正式搬进来的那天,就立在这阳台上凭栏远眺,再次望见了久违了的教堂尖顶,还恰巧听见了钟声。那天是阴雨天,他也搞不懂为何只有在阴雨天才听得见那钟声,也不知为何,每次看到那尖顶,听到那钟声,他的心就会回归安宁,仿佛读得懂30年前屋子主人的心情……
第三件事,5岁生日还没过,两家人先后离开了上海。黛西家迁去了香港,从此再无音讯。当时正值****末期,文方妈妈所在的产院要支援内地迁往淮北市。单位里也有死扛到底坚决不去的“钉子户”,一心只想留在上海。而她则因家庭成份不好,没有说“不”的权利。那是受累于文方的外公——解放前上海滩经营文具用品的小资本家,自身被抄了家不算,还祸延子女。三舅去了黑龙江,小舅舅更是被红卫兵火烧屁股得了神经病,文方妈也不得不去淮北。
好在这一新城市是个煤炭基地,父亲很容易找到接收单位——淮北矿务局。当年他咬了咬牙,带上小文方跟了去,直至文方28岁那年落实政策才只身返沪。淮北算是他们全家生活了二十多年的第二故土,父母难以割舍,决定留在了那里。
“计划经济时代过来的人,又经历过****,就留下来养养老蛮好的,年轻人嘛倒真的需要去闹猛的地方砺炼砺炼,自家去吧,那里是你的故乡……”返城前父亲这么跟他说。
他了然父亲的伤感,那尽是些无奈的宽心话。若不是为了母亲,父子俩的境遇大概会是另一番景象。命运捉弄人,有时并不体现在它给不了你想要的,而是硬塞给了你不想要的。当你不得已接受了,时过境迁,也就再难回头做毫无意义的假设了,一人毕竟只一生……
28岁那年,文方造访过这里两次,但都没有进院子,只在马路对过远远地望,黛西留给他的是对这幢房子的美好记忆……
文方从小梦想成为一名落笔如有神,写得出锦绣华章的伟大作家,可现实的蹉跎,使他最终成为了一个寻不见成功之门的生意人,就象他的外公那样,也许都还不及……
根据他们事先的商定,第二天,文方会开车带着Fred来吕贝卡家接姐妹俩,计划上午9点半之前出发。文方计算过,上海到淮北6百多公里,走高速大约七八个钟头可以到,最迟晚上7点钟也该到父母家了,正好赶上吃晚饭。不过有件麻烦事,那就是夜里的住宿,家里只有一间文方读书时住过的小房间,绝对睡不下四个大人。所以他跟吕贝卡商量,Fred就跟他睡在父母家,晚饭后就只好委屈她们姐妹俩住酒店了。吕贝卡倒不介意,说这样也没啥不好,反而更加方便。
于是文方就打电话给淮北的古少锋,让他在相王府宾馆预订一个顶层朝南的标准间。文方骗吕贝卡,说那顶层朝南的房间看得见淮河。没想到吕贝卡还真信了,小孩样的跳起来拍手,“Yeah!老有劲的……”其实,淮北之所以叫淮北,并不是指它刚好就坐落在淮河的北岸,当中起码还有150公里的距离,相当于淮北到蚌埠那么远。即便动用哈雷望远镜,也必先确保能够穿透整个淮北平原的秋季雾霾。
可计划赶不上变化,今日不仅天公不作美,又是个雾霾天,且谁也没想到,当文方载着Fred来接人时,另一位不速之客也正往吕贝卡家赶,那便是晓薇的拖油瓶——戚志勇。三男两女五个人,就这么在吕贝卡家的楼下尴尬遭遇,大眼瞪小眼。
晓薇把大勇强行拽出众人的听力范围,气急败坏道:“你不要再这样纠缠下去,严重干扰我生活了懂么?信不信我会报警?”
“那我就用真爱感动警察。”得,这人已彻底成了个花痴。
“你神经病啊,不想跟你啰唆,你讲吧,到底想怎样?”
“你就当我神经病好了,神经病要跟着你,给你当保镖。”
见两人拉拉扯扯,Fred上前来劝阻,“Anyway,先上车再说吧。”
“My God!你是说一道上车?Ok,你们上吧,我不去了可以么?”晓薇是真恼了,奋力甩开大勇的手,往小区大门口奔去。
吕贝卡赶紧拖着文方追上去,“Vivian,你要真的不去,让我怎么办?”
“有大勇搪在这里,我还去得了么?”
文方在边上趁火打劫,“你看看,我早讲过,再过一阵,时间确实不对头嘛。”
吕贝卡厌恶地翻他一个白眼,“这跟时间有啥关系?你不要捣乱哦,否则我也不去了。”
文方心想,巴不得呢,大家都去不成才好。
最后还是吕贝卡讲了句在理的话,“你现在跑掉了,不代表问题就解决了,这个取舍你早晚都要做,大概也是天意,撞到一起,有个对比,反而让你看得更清楚,反正这部‘角斗士’唯一的优点就是足够大,要么索性一道去吧,相信么?回来时一切就见分晓了。”
晓薇被说动了,“那……我要坐前排的哦,总不见得让我夹在他们两个当中,老刮三的。”
吕贝卡没有迟疑,“Ok,那就让我夹在他们两个当中。”
可文方一听不干了,“这怎么可以?当我是透明的么?你也不怕我吃醋?”
“你会么?你要真的会吃醋,那我这里还有B计划,你们三个男人坐后面,我跟Vivian在前面,Vivian开车,好么?”
“Ok,那还是A计划吧。”文方一想到被夹在当中的那个人是自己,心里差点长出一片荒草来。
等车子开出小区大门口,已是10点半了。近沪宁高速入口时,11点一刻。文方一路上听交通台,倒是没有发布大雾警报。可在收费站取卡时,却看到电子显示牌上提示,句容至南京段双向限行,因大修而封路。
“这下苦了,到了句容要下来走一段省道,到了南京再去寻宁洛高速的入口,不过上了宁洛就好办了,到蚌埠北转合徐高速,大家做好思想准备,不晓得夜里几点钟能到了。”文方做着预报,却得不到任何人的回应,仿佛这些全不关他们的事。回头来看,没人打瞌冲,个个眼睛睁得老大,却全都无神地盯着前方。
文方体会得到各人复杂的心情,取卡后在入口处靠边,泊稳下车,卸下帆布顶蓬。众人眼巴巴看着头顶的“保护伞”被文方撤掉,车里的一切来了个大曝光。吕贝卡突然有点不习惯,“感觉好怪,开高速,这样会不会不太安全啊?”
“心情好才是最重要的,Ok?全都吵着要出来,出来了,又全都板起面孔来,有意思么?跟我出来玩,开心是王道!Do You agree?”文方的话很有煽动性。毕竟,人在旅途,开心是走,不开心也是走,少不得半步。
Fred首先响应,“Sure!Why not?最好来首Rock and Roll。”
可晓薇却不买帐,仍挂着一脸烦躁的霜,“昏过去,现在才看出来,你这也敢叫越野车?拉掉盖头,不就是一部农用皮卡咩?居然还有人坐在翻斗里也那么开心的哦。”
大勇也难得开了腔,“就是!就是!这车也太破了。”他只晓得一味附和晓薇。文方恼在心里却不敢言。
可没想到晓薇更不买大勇的帐,头也没回,讥他道:“笑话,某人有啥资格笑人家车破?等自家也有了再讲吧。”
大勇的脸瞬间由土豆色变为了紫茄色,闭了嘴。
文方这才从车外仔细打量起这位久闻大名却素未谋面的男人。但眼睛只在他身上停了两秒便迅速移开了,因为多一秒都是浪费。这个人的长相实在太普通,平澹无奇,乏善可陈。仿佛浑身上下全由标点符号构成,连一个有实质含义的汉字也没有,不晓得这会不会正好就是佛家苦苦追寻的那番空灵的境界呢?连同他那身围观群众的行头,蜷在光彩夺目天使Baby样的吕贝卡身旁,那就更连一个省略号也算不得,至多也就是个无形的空格。
文方打开雾灯,提示大家加固好车里的每一件活动物品,包括他们自己。车子再次开动,随着档位的逐级升高,迎着薄雾,一切仿佛都飘了起来,头发、衣服,还有心情。
晓薇开始活跃了,不时回头跟吕贝卡大声交谈。吕贝卡的身子也极力前倾,尽量去够她的耳朵。Fred跟着音乐打起了节拍,浑身每个关节都似藏在厚厚的脂肪下灵活地震颤,只有嘴巴里貌似是旋律,可刚一吐出便被各种噪声淹没,而后又被速度抛去了身后。空格先生默不作声,一只手搭在额前佯装遮风,却透过指缝偷眼静观每一位乘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