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贝卡之所以要跟她爸爸走,是因为跟他事先约定好了的。除非他说,囡,去吧去吧,白相得开心点,否则,他定是有话要跟女儿交代。
车里,“怎样?”吕贝卡迫不及待地问。
“看得出,家世背景一般,升斗小民之家养出来的,阅历的确是有一些的,但是远远谈不上见过大世面,生意上的合作,我看大体可以,至于讲轧朋友嘛……Daddy希望你再慎重考虑考虑。”他讲这番话时,甚至都没拿正眼来瞧吕贝卡。
“啊?为啥?”吕贝卡失望到近乎受伤,这与她的预期实在相差太远。感觉上,文方今天的表现算很不错了,至少她是挑不出啥大毛病来。
他也不急于点火,左手握着方向盘,终于肯把脸扭过来,“还记得我在餐厅里跟他讲的那条不成文的规矩么?”
“嗯,怎样?”
“其实我是想试他一试,真正的规矩是‘7成熟’,而不是我告诉他的‘全熟’,这是常识,全熟还能吃么?唉,你跟他根本就是在两个世界里长大的。”
“两个世界又怎样?何况,我也不晓得有这么个短命的规矩,当时我也相信了呢。”
“还有,你难道没发现他连餐巾都不用的么?吃相也老难看,刀叉乒乒乓乓,我看他不象是搞软件的,倒象是搞拆迁的……最重要一点,他居然还要鲜格格帮我埋单哦,第一趟碰面,谁请谁来吃饭?谁是长辈,谁又是小辈?谁是主,谁又是宾?这些基本规矩都拎不清的……何况,就算我跟他倒过来好了,在乔治家那种地方肯定也是AA啊,这么简单的道理,不懂的么?除非他诚心想出我洋相。”
(注:鲜格格,沪语,活现宝,神气活现,自以为了不起而得意忘形。)
“Daddy啊,你都教过我的,看人要大方位来看的嘛,怎么轮到你自己身上,就连鸡毛蒜皮的小事情也要拎出来讲呢?你也好意思。”
“实际上,刚刚讲的都不是特别要紧,最要紧的是,你跟他属于甲女配丁男,懂么?这种没啥品位的男人,只好跟他做做生意。”
确实,挑再多的小毛病皆为铺垫,他真正想传递给女儿的一条重要法则便是,千错万谬姑且体而察之,可千对万好却敌不过老子一句不喜欢。吕贝卡都快被他气哭了,坐在副驾驶的位子上使劲去揪包包上的拉链头,每揪一下,嘴巴里就委屈地嘟囔一句:“不讲道理的人!”
“好啦好啦,Daddy也没讲过反对,只不过希望你再慎重考虑考虑。”
“那么,要是我坚持跟他在一块,你会生我气么?”
他怔了一下,威严如鬓发那般苍白,“那假使你一定要那样,Daddy搪得牢么?总归是希望你嫁得好一点咯,以为想害你。”
(注:搪得牢,沪语,挡得住。)
听了这话,吕贝卡突然不吱声了。她非常清楚老头浜的脾气,但凡这种语气,就代表默许了,再争辩就多此一举了,不定哪句话阴差阳错又要撩拨起他的反对意念。
“交关留洋欧洲的人,几年后转来,居然连一顿正式的西餐也没吃过,投五投六,不晓得去做点啥。”他仍想说点什么,却苦于没有新观点,只得又绕回了开头,“随便啥人都可以不欢喜西餐,欢不欢喜是另一回事,但是千万不要让我看到他手执刀叉手足无措的笨样子,My God!多么可笑,好比同一首曲子,换种乐器演奏他就听不出来了一样。”
吕贝卡低着头,仍旧一言不发。这是惯例,通常在老头浜作出某种让步或者牺牲之后,必得容他嘴巴上痛快痛快,方可确保不留在心里结成疙瘩,日后再解,事倍功半。
不可否认,在Daddy这个老法师面前,晓薇那点山海经便成了小巫见大巫。本以为两个男人是那样的相似,应该会彼此欣赏才对,可没想到是今天这个结果。其实她明白,Daddy所钟情的也并非彻底的西化。因为即使行动再彻底,那张脸也是天生的硬伤,改变不了。说白了,他只愿取他理解与喜欢的那一部分。杜文方又何尝不是?只不过,大概理解不同,各取所需。
这是一座由各种不同的理解与感受汇聚而成的城。宏观上,一座不具人格的城是宽容的,足以包容所有思想。而微观上,居于其中的每个人却都难免轻易地不喜欢、讨厌甚至否定别人,只因在某一点上的感受或理解不尽相同,从而,似乎又足以证明这座城狭隘得可怖。
文方回到家后才发现手机上的那条“未接电话”提示,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这也许是他感情史上最荒唐可笑的一次冲突——前脚后脚、你来我往,然后,左右夹击、不偏不倚。他仰面长叹,自言自语:唉,要不要这样弄怂我?
他打了过去,电话那头是清脆的笑声,亏她还笑得出。文方问她近来还好吗?她不笑了,低沉道,不怎么样,想跟他见一面,问他马上过来方不方便。他犹豫了片刻,说手头有点事,要她晚上8点钟再过来,其实是顾虑吕贝卡下午会不会拖他出去唱歌。电话那头也犹豫了,大概在思忖会不会太晚。不过很快决断说可以。
放下电话,文方满脑袋都是林迟的影子。虽然不过两周未见,却恍若隔世。与吕贝卡截然相反,他用身体了解到的林迟,远比口耳与心灵完整得多。依稀记得的那几句枕边啨呤,这一刻竟也会显得那样虚无。可他确信自己是爱她的,至少是向往与渴望,因为直到现在,他的心都难以抵赖地仍在狂跳。而与吕贝卡相处的这段日子里,竟连一次也没有过。
直到下午4点半,吕贝卡才打来一通电话,说下午还有其他事,就不跟他见面了。文方听了竟松了一大口气。挂断前,她冷不丁问他今天是不是用了古龙水?文方说是的,怎么想到问这个。她说怪不得,起先还以为是Daddy换了个牌子。文方越听越觉得莫名其妙,不知她脑袋里又在琢磨些什么,问她,有什么不妥么?她也没打算解释,只道,晓得了,改天再约。
挂钟走到了“J”,文方点起了香与烛,他想寻回那一次的感觉。
林迟换了身装束,第一眼深刻印象便是头上那圆顶宽檐八角帽,衬得她面庞更为清瘦隽秀。呆呆地立在门边,文方深情款款地凝望她,却不料只憋出一句:“吃了么?”
来到床头坐下,她倒一点都不拘谨,突然又说真的有点点饿了,晚餐只在粥店里用了点百合粥,近来一向肺燥,不知是不是上回在这里吃过他的“枪药”。文方难为情地笑,去拿阿索罗榛仁酥饼给她吃。她尝了一小口,连连摇头,“不欢喜。”
文方坐过来,拉着她的手,问她为何无缘无故失踪了那么多天?她的脸上有难抑的甜蜜,“很多天么?真的诶……”因为这至少证明他主动联络过她,且不止一次,那么是不是也连带可以证明他的心里一直有她呢?然而她的回答却只有高度概括的四个字——“身心疲惫”。
文方不解,却只拉着她的手而不追问,直等到她自己想开口。
她说,其实还是因为上一段感情,她想了断,可那男人却百般纠缠,最后只好关机躲避。不过也趁机休养生息,以便今天这样有力气、有勇气再来敲他的门。
文方感动了,手也握得更紧,“那么,现在解决了么?”
“嗯!全解决了!”
猛然间,他捧起她的脸,狂吻不止。林迟从背后轻轻搂着他的腰,有别于上次,不做分毫的假抵抗,任由帽子脱落,任由他将冰冷的手伸进她的内衣,直到最终被他扑倒。
文方完全忘却了吕贝卡及那个石破天惊大计划的存在,脑际唯一醒着的忧患也只是这个女人此番会不会又在骗他?不过那一念在这一刻来讲也是件易碎品,经不起肉体的疯狂摇晃。那张残辜的不知年头的老床,几乎就要散架……
半个钟头后,文方递给她纸巾,自己也在喘息中拭汗。吕贝卡这才又回来,扰得他心神不宁,百般焦灼,犯罪感与负疚感如期而至。不过他是这么劝慰自己的:在吕贝卡身上得不到的,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全都能得到,那么,这段时间与吕贝卡平淡如水的交往索性也就算了吧,只要林迟不再骗他,也不再跟他玩失踪。
可当他转过身来,看到背过身昏沉沉睡去的林迟,无声无息间内心却又升起了莫名的恐惧。她的身体在这里,刚才还有表情,可关于她的一切他竟一无所知。最要命的是无处找寻她的魂之所在,他这么幻想着。
他对吕贝卡的负疚感还有一层,那便是在他最初的计划中,本无意将她家牵扯进来的。可造物弄人,如今她家偏偏成了这个计划的核心,就连一期投资人中的另外两家,也全是冲着吕家父女来的。进而,她家即将变成所有后期投资人与他个人之间的信任纽带,承担起全盘计划的潜在信用担保。回想起来,是从元朗私家大厨的会面开始偏离轨道的,从文方对自身窘迫现状的遮遮掩掩,到吕贝卡帮夫似的往他脸上贴金,直到最后他虚荣心作祟,向最不适宜的对象透露了全盘计划,引得他们不顾一切要往陷阱里跳……
不过文方倒有个简单设想,等他收手的那天,一期三户人家虽难以全部收回投资,但那点损失,他随便拔根毛出来也能补偿。
第二天一早,与前次近似,当文方睁开眼睛时,看见林迟已穿戴整齐,正坐在椅子上研究他散落一桌的方案手稿。
“你醒啦?”
“嗯。”
“就想等你醒来跟你打声招呼,我要回去了,不要你送,改天再来。”
林迟出门、飞吻、关门的一刹那,文方发现她忘记了戴帽子,坐起身来寻,就在那桌角,心想反正她又不是不来了,也就由她去了。可在接下来辗转难睡回笼觉的5分钟里,他突然意识到另一大疏忽——又忘记了拿下她的地址。于是赶紧发短信,直至收到她的确切回复,才如同吃了催眠药般安心睡去。临睡前嘴巴里后怕似的嘟囔了一句,真要命,这女人不会是组织上派来考验我的吧?
倒也奇怪,文方似乎对林迟一点愧疚也没有,大概因为她先入为主,拉偏了他的心。
吕贝卡这头,今天正忙于折腾投资款的事,晓薇开车载着她,携着老头浜的几张定期存折,往返于几家银行之间,尽干了些集中合并再转存的啰唆事。晓薇也顺便把家底子翻了个底朝天,从父母那零零总总搜罗来多达十本存折和两张卡,都在为最后转帐给文方做准备。
一上午,晓薇抱怨了不下五次:“都说老百姓抢银行犯法,那银行抢老百姓倒没人管的。”
吕贝卡倒想得穿,笑道:“大姨妈跟大姨夫也真是有意思,人家的鸡蛋不放在一只篮头里是为了分散投资,他们的篮头多倒是多,可全部是一式一样的银行篮头,现在十几只篮头里装十几只蛋,归拢到一道,倒还要碰碎一两只。”
下午,吕贝卡打文方电话,告诉他两家总计150万现金已经备好,只待与他签约后转到他的户头。
文方一惊,没想到他们逼得还真紧。
这几天发生了太多的事,他都还没来得及在脑袋里好好理一理,怎么说话间就事到临头了呢?不过他仍旧要硬撑台面,镇定地说,随时可以签,看他们方便。吕贝卡说,要么你现在来我家里,你只晓得地方,但一次也没上来过,我Daddy反正你也见过,晓薇呢,也正好在我这里,一道签掉么只有省心,下午150万现金就可以全数到位。
文方又是一惊,越来越快了。
其实他也许还没有意识到,从这一刻起,他便已经坐上了一列没有安全保障的直达高铁,当中是无站可停的,就这样载着他一直抵达目的地——天堂或地狱。
不过,他似乎还想挣扎挣扎,拖延一下上车的时间。于是他借口说还是等柯娟他们家一道吧,反正那头的租期还没开始。何况他本人总归是要亲自去实地看看的。
吕贝卡不悦,说等下再打他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