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吕贝卡约了晓薇在M&C国际商务中心顶层见面。56楼,有两家店是姐妹俩经常光顾的。一家是Rumi伊朗餐馆,里面品尝得到正宗的波斯烤肉、石榴酱核桃炖鸡肉,还有德黑兰馕。另一家是SPA水疗馆,内设180度观景休闲包间。姐妹俩若约在这里见面,通常必有大事要聊,一呆就是大半天。
晓薇今天着一件军咖色长袖紧身T恤,外面套一件米色狐狸毛领马甲,下面配一条黑色短裤。从远远的电梯口走来,显得她纤细高挑、步态袅娜。假使她的包带不是闪亮的金属链材质,假使她的长发没有染成黄里带棕,在吕贝卡眼里那便是完美。
她们先在Rumi里美美地吃了一顿,然后到隔壁做SPA。一个半钟头后,姐妹俩披着浴衣在预订的包间里碰头,叫了一壶杏仁花草茶和一份果仁拼盘。这是一个不足8平米的三人小包间,三面环窗,光照充沛、视野开阔,身在其中犹如被悬空托出。吕贝卡盘腿坐在地毯垫上,望出落地玻璃幕窗,散漫的出神。晓薇揉了揉她的肩,也紧挨着她坐下。“就晓得你有心事,跟杜文方有关?”
吕贝卡从嘴角抿出一丝苦笑,算作默认,“老实讲,我看不透这个人。”
“呵呵,担心的就是你这一点,刚见过两次面,就想看透一个男人,难怪你以前三个月就Gameover了,不可以这么心急的,即使急,也不是急在面孔上,心里有数足够了,懂么?”
吕贝卡把昨天一整天发生的事如实告诉了她,尤以夜宿文方家的篇幅居大,引来晓薇一阵唏嘘,“看来,他算得上正人君子,要是换成大勇那种货色你就苦了,叫天天不应。”
吕贝卡心想,这是因为我删去了“皮夹子里藏套套”的故事情节,否则……顿了一下,似乎又想起了什么,道:“不过Vivian,你讲一个女人……要是她睡觉的样子不小心被男人看到了,这算不算是一种失身呢?”
“噗!我对你彻底没想法了。”
“怎么了?我想也应该算的呢。”吕贝卡认真极了。
“帮帮忙哦——你自家也讲了,你们不都接吻了么?那按照你的逻辑,不是睡觉前就已经失身了?”
“你当我三岁小孩子么?接吻这种事当然不算的咯,不一样的好不好?!”
“我真的老景仰你的,算了,随便你怎么想好了,阿姐就当你已经失身了,要么给你个ISO认证?帮你额骨头上敲只图章算了,写明‘此女已失身’。”
“好叫!”
(注:好叫,沪语,好好的,正经一点,不要开玩笑。)
“那么现在小姨夫啥意思?”
“哦——伤脑筋,不相信我倒也就算了,现在连你也不相信了,他说过一阵要亲自‘验货’。”
“这样吧,不要等他‘验货’了,最近两天让阿姐先验一验吧,你都不晓得昨晚有多尴尬,一问三不知,我只好讲见了面再向他细细汇报。”
“嗯,要么就下个礼拜二,我正好要跟以前一个要好的同事碰面,我做东请吃饭,讲好杜文方一道去,那么你也来。”
“人太多了不一定好吧?”
“有啥不好?我觉得蛮好,假使就我们三个,反倒老怪的,就怕他有啥想法。”
“也好,顺便看看他待人接物怎样。”
“嗯,我要象你那么会看人就好了,自己也能验了。”
“呵呵。”
“但是你的本事从来只晓得藏在自己心里,太保守了。”
“乱讲,我巴不得你早点学去,省得我老是为你操心。”
“那,先教我两招?”吕贝卡眸子闪亮,突然换了张嬉皮笑脸。
晓薇品了口茶,道:“好吧,先来点浅的,看男人有没有品位,晓得要怎么看?”
“嗯,你讲。”吕贝卡蠕了蠕屁股,托腮聆听。
“主要看他的鞋子,身上再怎么临时抱佛脚去包装,鞋子也会出卖他,款式新旧只是一个方面,材质和做工才更重要,最后才看跟他衣服搭不搭,还有跟约会的场合搭不搭,对了,穿新鞋子跟你约会的男人要注意,不管他有没有品位,已经先失去了自信,只为博你的第一好感……”
吕贝卡掰着手指逐条对照,“款式、材质、做工、新旧……完了,我一点印象也没了,只晓得他不穿鞋子好象是不大可能的。”
“看一个男人身价有多高,不要听他的正面介绍,而是反过来,随便问问他事业上的竞争对手,你要相信这样一点,只有跟他本身大体匹配、旗鼓相当的人才称得上是对手,一个没有多少身价的男人,幻想得出那样一个从未遇见过的强大对手么?所以,更没可能在短时间里去编造……”
“这一点正好让我困惑,感觉不到他有任何竞争对手呢,天下无敌会不会是特例?”吕贝卡很想告诉晓薇,她甚至怀疑他是不是个无业游民。
“怎么可能?只有骗子才是天下无敌,因为他的嘴巴可以虚构。”
“哦。”
“然后我们再来看这个男人身边的朋友,因为每个人都不是孤立存在的,他的生长环境、交际圈,这些看上去好象跟他本身无关,却与他一道共同组成了一个无形的参照系,可以精确定位出他的坐标,也就是讲,他身边的朋友,就是他的底牌了……”
“唉……我发现,没一条适用于他,到目前为止,他有没有朋友,或者有哪些朋友,我一概不晓得……不过,住他楼上的邻居我倒是见过,是个会弹吉它的法国男人。”吕贝卡开始变得沮丧,眼神也随之黯淡无光,之前的奕奕神采却意外地转移到晓薇的眼睛里,“法国男人?会弹吉它?”
吕贝卡点点头,“嗯,弹得还不错,怎么了?”
晓薇缓过神来,极力掩饰,“哦,没怎么……接下来再教你最后一招,男人的健康状况也很值得留意,怎么看?主要是皮肤跟头发,不过我们都不是老中医,只能看个大概……”夸张的专注神情,欲盖弥彰,可目光却逃出窗外,只敢从睚际来窥她。
吕贝卡其实没在听,等她讲完,先晾了她几秒钟,也端起茶盏呡了一口,才突矢冷箭,道:“Vivian,我猜你现在没有新男朋友,对么?”
晓薇一惊。
“你跟大勇,真的一点可能也没有了么?”其实吕贝卡最终的关切还是落在大勇身上。
一句话点中了晓薇的要害,她仰望窗外风高云淡的天,心似一羽孤雁,在那朗朗晴空之上迷失了方向。后来她哭了,她说若是从来都不认得那个人,也许今天会很幸福。吕贝卡搂紧了她,心里暗说:女人大概都如此吧,不认得某人时,不晓得世间何谓幸福,认得了某人,却抱怨那并非想象中的幸福,当最终放弃了之后,则又会萌生晓薇如今的想法——假若当初的遇见不曾发生,结局也许会更好。实际上呢,真实的含义恰是反的——假若遇见后不曾分开,也许会比现在死扛着要好很多,至少不必长期忍受内心的煎熬。
一想到大勇,吕贝卡也跟着头大,就因为他的掺和,已经吓跑晓薇两任男友。也不知他哪里学来的一身侦探本领,总能在人家感情半生不熟的节骨眼上鬼样的跳出来插上一脚,他会背着晓薇给对方一些莫名其妙的“忠告”。所幸那都不是晓薇特别中意的男人,跑了也就跑了。不过再这么掺和下去,这一任恐也难保(假使有的话),将来则更不敢想。
吕贝卡对大勇一向是同情在心里的,这个人的本性不坏,她想晓薇心里也应当承认这一点。只是大多数恶习都跟他窘迫的处境分不开,但凡有机遇摆在面前,他必有向善的欲念。别的慢说,单凭他那股犟头倔脑的执着劲,也令吕贝卡这个局外人为之动容。
要知道,晓薇是会动手打人的,狠下心来时手下绝不会留情,劈头盖脸地掴他耳光。单是吕贝卡亲眼所见,也都不止一两次了。她会对准大勇残辜的脑袋追着掴,逃也逃不脱,时而左右开弓,时而打乒乓似的正抽反抽,超水平发挥时也打得出弧旋与削球,声声凄厉的破竹音后,留下满脸的掌印,谁看了都会心生恻隐。可大勇从来都不还手,任由她撒野出气,他的诉求始终那样简单——打不死我,你就甭想甩掉我。
“失态了,其实阿姐没资格教你点啥。”她坐起身来理了理头发,小女人又变回了大女人。
“谁讲的,我获益匪浅呢。”
“呵呵,Rebecca,你真的老乖的,这么好的小姑娘,阿姐望你寻到一个有钞票又肯对你好的男人,杜文方嘛,只当他是候补好了……现在看来,他连房子都没有的。”她象长者那样抚摸她的头。
“才不要,有钞票又有啥用?没有喜欢的人陪在身边,搬进豪宅也会住得老无聊的。”吕贝卡犟头倔脑翻了个白眼给她。
“Ok,不跟你争。”……
吕贝卡是回家吃晚饭的。
晚饭后跟文方通了个电话,问他跟楼上Fred的关系如何。文方不明就里,说还不错,可以偶尔聚聚的那种。吕贝卡又问那人有没有结婚,或者有没有女朋友。文方跟她开玩笑,说你该先问清楚人家的性取向,万一女朋友没有,男朋友倒有,不过他转而好奇她为什么要问这个。
吕贝卡心想,礼拜二那顿饭假使Fred能来,表姐也就可以借荫头出现,也就不必跟文方费力解释表姐有啥必要也来凑热闹,便说,是我表姐Vivian,离过婚的女人,她对法国男人最感兴趣,我想法国男人应该不太会介意女人的婚史,至少不会象中国男人那样介意,可以介绍他们认得么?文方说可以当然是可以,只不过现在就讨论婚史的问题实在早了点,我啥也不敢保证,既不敢保证Fred的人品,也不敢保证他们是否合适,甚至连他愿不愿意随我一道去都不敢保证。吕贝卡说不要你保证,约他试试看,人家要是有事来不了,那么你的一大堆担心也就多余了。
文方领旨,特意上楼去寻Fred,端出一副替他找回个大便宜的高姿态,仿佛老板扣光了员工的全勤奖,却于年尾派发出一份大红包。这“全勤奖”当然就是林迟,而“大红包”究竟有多大,且红不红,却一概不知,他甚至连那位Vivian表姐是人是鬼都不能确定。他说,Fred,以前的事情都不要提了,哥哥我现在想通了,正式介绍个上海小姑娘给你,绝对正宗。文方在他面前也同样不敢保证任何事。
Fred中文多好,当然听得出,问,你是指上海人正宗,还是小姑娘正宗?正宗的上海小姑娘,我身边不是有好多么?为什么需要你介绍给我呢?他倒是一丝不苟的严谨。文方不止一次发现,在自己的母语上,竟很难占他一个老外的上风,忙改口说,口误,我意思是‘正点’,用你的话讲,就叫有特色。他暗想,奇形怪状也是特色,完成任务才是硬道理。于是Fred才有了兴趣。
这场原本简单的会面,注定会出现四个意外。首先对晓薇来说,Fred的出现是个意外。其次对柯娟来说,对面方阵一下子涌来超预期的四个人,一时间分不清谁主谁宾。而对这顿饭局的始作俑者吕贝卡来说,竟然也有意外,那就是柯娟的老公卧槽虎居然不合时宜地病愈了,神气活现地跟了来。最大的意外在文方身上,他是万万不会想到,他那石破惊天的大计划,竟因为今晚的一顿饭而从一开头就跑偏了轨道。大体上只有Fred一点意外也没感受到,高低他本来就稀里糊涂,以为是陪文方来打酱油的,听他答应文方时的语气就明白了,“Ok,中国文化里,吃饭是最深奥的一门学问了,大家围在一起,吃的是人际、感情,是公务、私事,唯独不是饭,我在家里吃好再陪你去见见朋友,应该也是没有问题的,希望到时候我不会失礼,让你难堪。”
周二下午4点半,文方开车载着Fred来接吕贝卡。吕贝卡今天化了淡妆,最显著之处在于描过眉。她原本的眉淡淡浅浅,芭比娃娃样的,只与精致的五官巧搭暗合,不似林迟那般会从清秀的面庞上跳跃出来,给人留下极深的印象。
她从楼里出来,面带羞意,低头朝临时趴车位这边走。Fred大概是见到来人并非林迟,眉眼瞬间舒展开来。可文方却发觉她的步态有些异样,定睛研察,寻见了别扭的根源——那条紧身牛仔裤,也实在是太紧了点。公道讲,她并不是个胖女孩,第一眼见时留意过,裙装下裸露的小腿还是蛮漂亮的,可如今刻意去束紧,反而被挤变了形。文方开的是一辆二手的朱光红“角斗士”,敞篷越野,底盘很高,这注定要发生下面这令人尴尬的一幕……
吕贝卡拉开后车门,双腿却被紧紧地包裹着,绷不开,试了几次竟都没把一条腿迈上去,急得她满脸通红,口中抱怨,你这是消防车啊?怎么这么高的啦。两个男人分别坐在正副驾驶座上,同时别转头来看,Fred用肘轻捅了文方一记说,也不帮女士开门?失礼。文方笑了,刚想推门下来帮她,Fred已向身后伸出了大手说,Holdme,comeon。吕贝卡握住Fred递来的手,上身竟还后仰一记,助跑状,然后借势前冲,才终于登上了车。文方已笑趴在方向盘上,说,你怎么不讲是叉车?那样就好用升降臂把你运上来了。气得吕贝卡朝他后脑勺狠狠瞪了一眼,转而朝Fred不好意思地点头浅笑,算作既打了招呼也道了谢。
吃饭约在了梅龙镇广场的“元朗私家大厨”,港式风格,价钱不菲,不过吕贝卡相信惟此方能找回柯娟内心的平衡。文方在地下车库里趴好车,殷勤地跑来后门给吕贝卡当拐杖,耸出右肩来给她撑扶,“来,慢一点。”吕贝卡根本不买他的帐,偏不扶,瞄都不瞄他一眼就从车上双脚并跳了下来。可不争气的手机因而从口袋里被抖了出来,与她的双脚一道重重落地,“呀!”吕贝卡尖叫一声,却没有弯腰去捡,“坏蛋,帮我捡一捡。”言毕嘟起嘴,仇恨地睨视他。文方犹豫了片刻,这才恍然大悟,又是一阵放声浪笑,“唉,你讲你何苦,穿这么紧一条裤子出来,做啥事都不方便。”吕贝卡偷眼望了望Fred,正背朝他俩,于是压低嗓门,道:“还讲?!不都是因为你?”说话间于文方的腰间狠狠拧了一记。
“啊哟哇!啥?我?”
“不是你嫌我胖的么?还要抵赖?!”
“天地良心,我啥时候讲过你胖?!”
“现在讲话不方便,回头再跟你算这笔帐。”
吕贝卡在电梯口听到身后有人揿喇叭,回头看见晓薇的车子也开了进来,道:“好!看到没?现在我的靠山到了,你识相点,今晚我最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