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士与王国
夜里他还是喜欢牵着驴,在尘土飞扬的巷子里巡逻。他游侠一般闲庭信步,斗笠遮住重眉,驴子一拐一拐,整个小区回荡着他的歌,他“真的很想再活五百年”。
少年的时候,奶奶家的后院有一间破瓦房,里面住着一个拾荒的汉子,每天脏兮兮地到处跑,在路上捡旧报纸,翻垃圾箱,捡到剩下一半的饮料就自己喝光,将空瓶子丢进自己的麻布袋。有时候堵在胡同口看来往行人大喊大叫,有时候半夜了在自家破房子门口唱歌。总之看上去不太正常。
我不知道他叫什么,附近的小孩都叫他赵傻子。邻居们都躲着他,说他疯疯癫癫的,既没有父母,也没有亲人,只有一间破草房,除了他自己,谁都没有进去过。
特别有趣的是每次赵傻子出去捡废品,都要牵着一头驴,将废品袋挂在驴身上。驴看着好像腿有问题,走路一拐一拐的,但是不影响它的速度。
早年听奶奶说,这赵傻子的驴可不简单,虽然腿不太利索,但是能拉重物,一头顶别人两头使唤。但有一点不好,喜欢咬人。畜生原来是头健全的畜生,就是因为咬了主人,腿才被打坏了。
腿坏了以后,主人想把它卖给饭馆的厨子做菜。哪知道赵傻子去饭馆后院捡废品,一走一过,就被这驴咬住了裤脚。赵傻子转身一看,驴哭了,再一抬头,看着窗户上写着“驴肉火烧”四个大字,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他心一软就跟驴的主人谈起了价儿。因为是瘸驴,厨子故意给主人压低了价,哪知道赵傻子倒是比厨子给得多,主人索性就把这驴卖给了赵傻子。
就这样,赵傻子每天牵着一头驴,挨家挨户像收保护费一样地收废品。虽然赵傻子人有点怪,心却特别善,邻居老头老太买东西不方便,经常是叫赵傻子帮忙,去市场买上百斤大米或者几桶豆油,让他牵着驴拉回来。买粮的钱,他从来没自己偷藏过,多了的分文不少送回来,少了店里的老板会记着账,下次补回来。有时候,大爷大妈们做多了饭菜,会给他送过去,自家攒下的废品有时候也直接给了他。
我奶奶就受过他的帮助。有一次家里做了好吃的,奶奶就让我给他送过去一点。我那时小,自然是有些害怕的,不是怕赵傻子,而是怕那头咬人的驴。
战战兢兢地走到他家门口,我也不敢敲门,扒着门缝窥探情况。哪知道赵傻子突然在我背后吼了一嗓子,我吓了一跳,他笑个不停,连背后那只驴也露出了前牙叫起来。
你也敢笑话我?一下子,我就不害怕了,把手里的东西递给他说:“我奶让我给你的,没吃饭的话趁热吃吧。”我转身要走的时候,赵傻子拽住我说:“来都来了,进来坐坐吧,给你看点好东西。”
本来不是特别想进去,可是那么窄的胡同,他的驴横过来挡住了去路。我总不能从驴底下爬过去吧,骑上去我就更不敢了,也只能客随主便了。
尽管进门之前我自行脑补了一下他的院内环境是何等惨烈,但真正走进去的时候,我还是惊到了。捡回来的易拉罐和瓶子都安静地躺在一个小水缸里,废旧报纸全都折好摞在角落,旁边是一小沓塑料布,攒够一定分量也能卖个好价钱。旁边有一块两平方米的地,种了一些黄瓜和大葱。
他把驴带进旁边的草料棚子拴好,招呼我进屋坐一会儿。我不断地打量着他温馨的小院,对他的看法着实改观了不少。
走进屋子以后,一只灰色的麻雀从床边飞到了房梁上。而房梁旁边挂着一只炸了毛的鹦鹉,几只小猫趴在一只大黄狗的身上安静地睡着。窗台边上有两个鱼缸,上面盖着不同样式的花木板,带着孔,缸里是各种颜色的金鱼。一个缸里是小鱼苗,另外一个缸里是大鱼。一只乌龟趴在木板上,目光呆滞,懒得转身看我一眼。
我用近乎崇拜的目光看着赵傻子,或者说这时候我觉得这个称呼一点也不适合他。大脑一片空白的我,还是问了一句可能多数人都会问的废话:
“这些都是你养的?”
“麻雀是捡的,它还是个雏儿的时候一阵风把它从树上吹了下来,摔得不轻。我捡了回来养,好了以后也送不回去了,老麻雀是不要沾了人气的孩子的。那鹦鹉是胡同口的孩子不知道从哪儿抓的,几个小兔崽子把鹦鹉绑起来学着厨子烤鸡,要活活烧了它。火都点了,被我硬拦了下来,有一只膀子已经烧坏了。那狗有一边眼睛是瞎的,嗅觉也有毛病,在我家门口蹲了好几天,我就带进来了。”
解释完以后,赵傻子抬起头,眼神涣散,沉默了一小会儿说:“它们都和我一样,都有问题,哈哈。”
“你没有问题啊。”这句话,我是发自内心说的。
“我脑子不好,缺根弦。哈哈哈——”
我透过五彩斑斓的鱼缸,望着院子里的一小块绿地,还有那只正在吃草料的驴。麻雀在梁上不安地飞来飞去,狗的尾巴懒散地轰着苍蝇。我坚定地说:“扯淡,脑子缺根弦的人才不会干这些事。这里简直就是你的王国啊。”
说到王国,赵傻子一下子来了精神。他从炕上跳下来,跑到电视机前拿出几张破碟片,放在VCD里说:“你不提我都忘了,前几天捡废品捡到了一套碟子,真好看啊,我都看了好几遍了,你也看看。”
是陈道明演的《康熙王朝》,我说:“这片子电视台早就播了,我看过了。”
赵傻子的神情有些失落:“哦,是嘛。我家电视全都是雪花,也没有什么信号。VCD还是前院人家不要的,都换什么组合影院了。”
他盯着那个人物有些重影的破彩电,跟着唱主题曲:“我真的很想再活五百年……”
平静得不能再平静的一天,一群人开着车在奶奶家的胡同里绕来绕去,堵住了好几个地方,还频频按喇叭,很是招人烦。街道办大妈小跑着到奶奶门口喊着:“拆迁的事落实了,工程队都要来了,听说有几家人都看见户型了。”
政府搬到岭城西边来了,这儿的房子值钱了呢。一下子东西两院就闹开了,盘算着自己家里的东西哪些是能和开发商谈价儿的。奶奶说院子里种的果树能值个万八千块,本来破旧不堪的小仓库棚子也要翻修一下,也能值个果树的钱。
南院的三爷爷坐在门口抽着卷烟说:“你家院子再大,想要坐地换一个两居室那也是不可能的事,都得再添不少钱。我没钱,那就把我的房子拆了不让我住?再说,那楼房又高,我这么大岁数腿脚也不灵便,不稀罕那洋房木床,我就住我的热炕头,谁也别管我。”
年轻的、不差钱的也撺掇着老一辈跟着闹,好让开发商让一步,自己在中间捡个便宜。
开发商挨家挨户走,谈价格,评估成本。谈好了条件的,该收拾东西收拾东西,该搬家的搬家。没谈好的,储水积物,准备做钉子户,打持久战。
可开发商偏偏没有敲赵傻子家的门,不知道是不是怕被驴咬。街道办大妈拽着赵傻子问:“你这破房子有没有‘房照’啊?”赵傻子问:“啥照?”街道办大妈拿着自己家的证件问:“就这个东西,你有没有?”
赵傻子挠头,眉毛拧到了一块儿,一看就知道他和这些带红印的本本都不是很熟。
谁也不知道他从什么时候开始住的这房子,谁也不知道他是从哪儿继承来的,只知道印象中他就是这破房子的主人,没人问他,也没人在意,因为房子太破了,墙上还有洞。或许只有少数人才知道里面的奥妙吧。
停水的第一天,三爷爷骑着三轮车被驶来的面包车撞翻了。水桶翻身,把汗水和希望都倒了出来,肇事者喷出狡黠的尾气,发动机近乎挑衅般轰鸣着跑走。三爷爷从地上爬到水桶旁,哭喊着叫骂。街坊邻居没人出来,都在院子里探着头,假装没瞧见,要看免费的热闹。拄拐杖的太姥姥想过去,自己还走不稳。
赵傻子把水桶拎起来系在麻绳上,架在驴的两边,扶起三爷爷往胡同里走。
隔天,赵傻子就开始挨家挨户地送水。每送一桶,邻居就给赵傻子几块钱。好像比捡废品容易一些,驴子能干,也还扛得住,就一桶一桶地往胡同里送水。
停电以后,还留在胡同的人没什么娱乐,晚上闲着没事全都堵在院子门口聊天、吃水果。赵傻子还是坐在门口唱歌,他唱“真的很想再活五百年”。
大伙起哄鼓掌说再来一个,赵傻子勒紧了裤腰带,学着腾格尔的样子哼道:“一生有一种大海的气魄,岁月一页页无情翻过,把乾坤留在我心中的一刻,就已经注定我不甘寂寞……”
他声如洪钟,神采奕奕,倒是真唱出了一方枭雄的神气。
又隔了一两天,有几家人已经谈好条件,开始往外搬。家具一件件往出走,主人指挥着搬家公司的人,声音大得有一些掩不住的高兴。有几家也快坚持不住了,觉得对方开的条件不是太好,但也不是太坏。
有几家谈崩了,开发商在胡同口对着一个中年男人喊:“耽误一天工期你知道我要损失多少钱?”中年男人摆出一副“不理你,你也拿我没办法”的样子。开发商将烟头狠狠地砸在地上,火星四溅,滚烫的愤怒在地上翻滚了一会儿便消失了,好像钻到了地里,酝酿着什么。
那天的月亮干净得像刚洗完澡,蛐蛐都懒得多叫一声,跟着瓦房一起沉默,迷失在安逸的睡梦中。
突然巷口一阵骚动,破开玻璃的“咔嚓”声划破宁静的夜空,惹得整个胡同的狗都狂吠起来。一群邻居从没见过的汉子撞开中年男人的门,鸡飞狗跳的声音扰得四邻全都披着衣服趴在墙头上要看个究竟。那群人打啊砸啊,就是不和你多说话。三爷爷提着老式的大手电照着那群陌生人喊:“你们哪儿的啊?闯进我闺女家是要干啥?”
那群汉子根本懒得理三爷爷,该砸还是砸,该骂还是骂。双方扭打在了一起,中年男人被踹翻在地,脸上全是血。黑暗中,孩子的哭声在胡同里跌跌撞撞地挨家挨户敲门,却得不到一点回应。即使每一双眼睛都注视着这里,每一只耳朵都朝着这个方向,大家却都在装睡,仿佛整个民房区像一座农场,只有一栋房子里有人活动。
这时,一个凄厉的叫声划破长空。院子里的人们一转身,赵傻子拿着挑水的长棍站在门口,他的驴嘴里还嚼着东西,一个闹事者捂着肩膀躺在地上,在场的所有人都惊呆了。
赵傻子把木棍一横,厉声喝道:“圣祖在上,何方毛贼胆敢在此造次?”
手电筒滚落在地上,借着月光,双方混打在了一起,人言兽语,鸡飞驴叫,整个院子乱作一团。
有人喊:“那驴会咬人。”汉子们小心翼翼躲着与赵傻子正面交锋。赵傻子一边打一边喊:“都过来抓贼啊,抓贼啊。”
赵傻子的呼叫和三爷爷的一声声哀号,触动了墙边看热闹的人。一个人。第一个翻墙入院参战的,是隔壁老张的小儿子,他手里拿着烧火用的木棍,摸着黑冲了进来。紧接着是老王家的爷儿俩拿着锅碗瓢盆堵住了门口,叫喊着跃跃欲试。渐渐地,来帮忙的邻居越来越多,局势一下子就扭转了过来,一场声势浩大的拆迁保卫战开始了。
隔壁张婶助威喊道:“赵傻子加油,精神病打死人可不犯法。”赵傻子显然被这么摇滚的加油声刺激到了,他几乎到了一种癫狂的状态。暗战之中,他挑起木棍左右击打、上蹿下跳,仿佛英雄恰逢乱世,如鱼得水般发挥着自己的“疯癫”。
人民的力量是伟大的,最终闹事的一小撮暴徒被我人民群众逐一击溃,只得狼狈逃窜。邻居们敲着锅碗瓢盆在胡同口炫耀着胜利,嘲讽着敌人。原来大家不是冷血,不是不愤怒,他们只是没有人愿意第一个站出来。
那一天,关于赵傻子那头驴的“传说”,又丰富了许多。有人说亲眼看见那头驴咬掉了一个闹事人的手指,也有人说那驴踩碎了一个坏家伙的蛋。总之,这头驴成了英雄,赵傻子也变得比往常更风光。他牵着驴走在胡同里,谁遇见了都要上去摸两把驴,喂它一点吃的,没有人再怕被它咬了。
这次事件以后,开发商怕事情闹大,就派了专人再来谈条件。最终和除了赵傻子以外的所有人家达成了共识,邻居们按着工头给的日期,顺顺利利地搬走了,我奶奶家也是在那个时候搬走的。每个人都得到了属于自己的利益,没有人对这儿有留恋,就连三爷爷也只是在门口叹了一口气,说:“四十年了啊,住了四十年。”然后转身就走了。
最后整个巷子都空了,赵傻子牵着驴,在胡同里边走边唱,没人出来起哄,也没有人叫号,或是要他帮忙打水,再替他喂驴了。他唱一会儿停下来四处望望,发现没人,就继续走、继续唱,直到胡同的尽头,声音越来越小,最后他振作起来大吼了一声“我真的很想再活五百年”。声音传出去散在了空中,收不到回应。
后来,房子一间间开始倒下,赵傻子开始囤积大家留下来的破烂儿,堆满了自己的小院。有一天,开发商的铲车在推到赵傻子家旁边房子的时候,不小心刮到了他家的房檐,房顶上瞬间就露出了一个洞。可能是年久失修的缘故,围墙也跟着晃了两晃。赵傻子从屋里冲出来喊着:“你们赔我的房梁,赔我的房梁。”
开发商理都没理他,继续干自己的活。赵傻子横在了路中间,拿着棍子开始砸铲车的玻璃。现场的工人又和他扭打在一起,人群里有人小声说:“那天晚上就是他,还带着一头驴。对,就是院里那头。”
驴子好像被塌下来的房子吓到了,在院子里四处乱窜,奔出了院子,人们都四处躲闪,没人敢拦。赵傻子跟着驴跑了出去,一直在后面追着。转过胡同口,眼前的驴子就消失了,凭空地不见了,空荡荡的巷子里只有一声声凄惨的驴叫。赵傻子摸索着声音寻找,在一个没有井盖的下水道里,看见了自己的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