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种子是幸运的。它们在大地上通过生殖延续自己的生命。那些剩余的玉米棒子,依然编成串儿挂在木椽上,经受老鼠和尘土的侵蚀。过上一段时间,我和父亲从木椽上吊下来几串,然后把那些牙齿一般细密的玉米从棒子上剥下来,装进尿素袋子。它们将被送进磨坊,磨成黄亮的玉米面。在上中学的时候,我不知道和父亲磨过多少次面了。一辆破旧的架子车,我和父亲前躬后曲地使劲推拉,车子在参差的道路上行走,穿越河堤和麦田,到达小镇上的磨坊。
我使用过的磨面工具从原始到现代无一漏掉。祖父这一辈上留下了一个手磨,这是一个微型化了的石磨,同样是上下两个圆形磨盘,直径大约四十公分,上面一块磨盘中间是小孩子胳膊般粗细的磨眼,靠边边沿安着木制手柄,用来转动磨盘。这个手磨基本上闲置着,只是有一年小镇停电多日,家里没有面粉了,这个手磨就派上了用场。玉米从磨眼里灌进去,搅动磨盘,玉米珍便从磨盘缝间流淌出来。这个程序要持续好几遍才能将玉米磨细成粉。用得更多的是粉碎机。在小镇的磨坊里,安放着两台磨面机器,一个是磨麦子的,是严格意义上的磨面机;一个是磨玉米的,也称为粉碎机。顾名思义,粉碎机磨出的面颗粒较粗。磨成得打课,亦即由磨坊主按比例从所磨粮食中抽取与磨面费用相当的粮食。父亲挑选的磨坊都是打课公平、合理,磨面认真负责的磨坊,时间一长,磨坊主都很熟了,态度很友好,打课也比别人的少。从磨坊里出来,我和父亲成了两个面人,带着疲惫和任务完成后的轻松拉车回家。
玉米面在那时成为主食。玉米面和小麦面一样,可以做出好多种食物。玉米搅团,玉米馒头,玉米面糊,玉米杂面条,玉米疙瘩,玉米漏鱼儿,每种做法都能写出一大串文字。现在我们偶尔还做这些食物吃,且每顿都能吃得香甜可口。但在每顿都是玉米面的年代,玉米成为公害,人们尤其是孩子们无一不深恶痛绝。玉米食物塞进嘴里,粗糙,涩口,难以下咽,且易饱易饿,很不扎实。
在母性的大地上,玉米苗破土而出,柔弱的姑娘们,在风里面摇动。绿色的身体纯净、细嫩,包含汁液。大地注定要让身体里萌发的一切事物生机勃勃。幼小的玉米苗整齐地排列成行,它们伸出手指,抚摸清凉的空气和雨水,抚摸阳光和阴影,世界一天天地远起来,脚下的根须也抓得更牢。但在大片玉米地里,野草也跟随玉米茁壮成长。带着倒钩的鬼见愁,叶子边缘布满小刺儿的刺芥,可以食用的野苦苣菜,大耳朵的苍耳,腥气的黄蒿。这些野草布满了玉米行,和玉米苗们争养分。这个时候,我和父亲便提上镢头,来到这片众声喧哗的玉米地里锄草,给玉米苗上化肥,壅土。干累了,我就把镢头横担在地垄上,一屁股坐在镢头把儿上。玉米苗在风声里轻轻呼啸,说着不为人知的细腻的语言。在黄土地上歇息,一切都像耳边的风声一样,渐渐远去,看白云苍狗时隐时没,夹杂了村子里的隐隐约约的吆鸡的声音,骂娃的声音,喝斥牲口的声音,乡村更加寂静和开阔。
直到秋后,玉米苗长成高大的玉米秆,上面挂着丰硕的玉米棒子。这些戏架里的老生们,挂着发红的胡须,在秋天的土地上亮出诱人的牙齿。
我们要做的,是把玉米秆上挂着的一个或两个玉米棒子掰下来,装进背篓背回晒场。锐利的玉米叶子刷着脸庞和手臂,留下一条条白印儿,一出汗便如鞭子抽打般疼痛。玉米棒子一个一个地被镰刀从玉米秆上砍下来,再被扔进背上的背篓,装满后背回家倒进晒场,这个过程里,人成为机器,从事着简单而又机械的劳作,脚下的路往返多次,面前的地场越来越接近地头。玉米棒子倒进晒场,我们又提着镰刀进地,把玉米秆儿一根根地砍倒在地。这些完成使命的身体,整齐地躺在大地上面,等候风干,成为烧锅、烧炕的柴禾。
到了晚上,月明星稀,秋风带来凉爽的感觉。一家人围坐在晒场里,趁着月色,将玉米棒子的皮儿剥开,把这些新鲜的、黄亮的玉米棒子拧成串儿,挂上屋椽。屋子里,祖母烧着锅灶,呛人的烟火让她泪流满面。但她是快乐的,锅里面煮着香喷喷的嫩玉米,一等熟透,她就会装上一大碗,端到院子里来,让劳作的人啃着香甜的玉米休息片刻。月光下的乡村如此安谧,清凉凉的月光倾泄下来,仿佛浓得化不开的乳汁一样。对面的亲人面目模糊,气息谙熟,劳作也显得充满诗意。
在苦难中自然呈现的诗意,是多么令人怀念。
像穷人一样过年
腊月刚到,乡里人就忙了起来。
这忙,是种既爱又恨的忙。一年到头了,该收的都收了,该忙的都忙了,就要坐下来享受享受了。但却闲不下来。过年是件大事,扳着指头数数,跟年集,办年货,还要请先人,杀猪,忙事还多着哩。
我们家里就更忙了。这时候正好放假,但坡上的柴还没有剁回来,圈里的粪还没有倒腾出来。所以,放下书包,扛起镢头,裤腰里挂上镰刀,干活去。
开始的十多天,我和父亲每天都是一种样子。早上起来,先是蹲在火盆边里吃烤得黄亮的馒头片,喝两杯香喷喷的炒茶,用乡里人的话,把肠子装饱好干活。你还别说,这烤黄馍,喝炒茶现在还享受不上了。我们上班的时候,只能从路边的小吃摊子上买上两个包子或饼子,在单位上用一杯热茶冲进肚里,全没了那种吃早点的感觉,整个就是应付差事。守着火盆喝茶吃馍可就不一样了,因为要去干活,所以赖在那儿不走,也是种享受。
肠子装饱,便背上背荚,挂上镰刀上坡。坡上这时候已经是一片萧条,唯一能看见的绿树就是松柏了,其他那些马桑、黄栌、筚子梢,早就叶落归根,剩下光秃秃的枝条长在坡上,等候我们前去割倒。这些灌木们,今年割去,明年就会更加旺盛地生长起来,要是不去收拾,来年就会长成一锅草,没法弄了。
和庄里所有人家的坡一样,我家坡上长得最多的也是马桑。我和父亲主要就是去割它。马桑在自家坡上,只消剁回来码成垛就行了,而如果是公坡上的,就会有人连马桑的根都掏了回去,这叫掏疙瘩柴,疙瘩柴可是架火盆的好东西,一个疙瘩柴可以在火盆里锈上一天的火,实惠。自家坡上可不敢这么弄,疙瘩掏走,下一年就别想再烧马桑柴了。在庄子里,谁家院边的马桑垛子既大又高,就说明了这家人家口大,人气盛。我家的坡本来也挺大的,但由于这片坡挨近山顶,与另外一个村的土地相连,那个村子里的人时常到这边坡上来放牛。一到初春,阳光明亮,地气回升,放牛的人就都赶着一大帮牛过来了。马桑刚发出嫩芽,牛很爱吃,它们脚底下盘着,嘴里啃着,发上来的马桑苗都给破坏掉了,即使不死,也只能像秃顶的人一样营养不良。我奶奶在世的时候,看到这个情况,便拄了拐棍立于院边咒骂,我有时也会跟上喝几声。但真要去对面赶牛,还没等我们踩了冰凉透骨的河水过河去,放牛的人已经赶上牛翻过梁了。
某一年马桑柴要是不够烧,我和父亲就去一些公坡上剁柴。有一次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和父亲剁柴的时候,一个山里边的人远远地吵骂:“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你剁我的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他就这样重复着,父亲说,不要管,那是个疯子,这坡又不是他家的。
年年这么干活,父亲也觉无趣。但他会想些法子打发这种无趣的时光。在剁柴的时候,他嗓子里不疾不徐地唱着秦腔,有时还来上一段眉户。他最爱唱的就是《铡美案》里包公的一段唱:“黑人黑面黑无比,浑身上下一碇墨。”其中的“墨”字,在我家乡读音与“煤”相同,我只记了这两句,有时候无趣了,也吼上这么一嗓子,解乏。
这两年父亲年龄大了,上不动坡了,就在家门口收拾一些老树枝烧柴,坡上的马桑老远看去也有些败了。
柴剁回来,慢慢就成了垛儿。
一个马桑垛儿可以管一家人烧近一年的锅。马桑柴摞在院边的空闲处,时间不长柴便风干了,用的时候从柴垛上抽上一捆,用斧头剁成段,就可以烧锅了。过年的时候,炖肉,炒菜,搭米饭,蒸馒头,都用马桑柴。这种红皮的灌木,遍地都是,像人里面的农民,皮实,耐用。
柴攒够了,就该出猪圈了。这还是我和父亲的活儿。我们吭哧吭哧出上几天,才能把一圈粪出完。粪疙瘩用架子车运到场里,摊开冻着。没几日,这些粪就会风化成细粪。
其实这些活儿在庄里再普通不过了。一到腊月,家家户户都干着同样的活,拾柴,出粪,收拾完后,就开始办年货。先是杀猪。瞅个好日子,请来杀猪的匠人,大潲桶摆在院边,烧开的水提上两桶倒了进去,一股热气瞬间便蒸腾起来,真是要过年了,热气腾腾啊。自家圈里的猪吆了出来,叫了邻里几人和杀猪匠一起,把猪从四条腿和耳朵上提住,抬上案子。随着一声响彻整个峡的嘶叫,大伙儿就都晓得了,某某家杀猪了,喜事。猪收拾干净,血脖子用小蒜吵了,刚出锅的热馒头,香喷喷的酸菜拌汤,这些都抬上饭桌,只等杀猪匠来品尝。一到这时候,我的哈喇子早就下来了,便盯着杀猪匠看,他好像一点也不急,慢腾腾地用洗衣粉洗了手,披好衣服,才坐在桌边。而我已经拿上筷子跃跃欲试了。
农民们如果没有什么红白喜事,一年便只杀一头猪。这头猪管着一家人一年的肉和大油。捎带还能攒些粪。
拿我们家来说,打我记事开始,印象中就没有养过一头像样的猪,一年下来,圈里较肥的那头猪已经卖给猪贩子了,只留下一头皮瘦毛长的黑猪。过年的时候,感觉还没有吃肉,就已经没有肉吃了。
猪杀了,母亲便系上围裙在案板边忙开了。一块块小盆大的猪肉要一刀刀切碎了。肥肉切成一寸见方的肉片儿,瘦肉和骨头则剁成拳头大小。灶眼里的火红通通的,锅里冒着热气,先是煮瘦肉和骨头,煮上一下午,满屋香气扑鼻。但奇怪的是,受了油腻的熏陶,我的肠胃里已经容不下这些香喷喷的瘦肉了,甚至有些反胃。父亲是能吃肉的,他会切上一小盘瘦肉,细心用调料拌了,然后蹲在灶前一气吃光。肥肉则是用来炼油的,放进锅里煮到肉片黄亮、大油取净时,便停了火,晾冷。几个大罐子母亲已经洗净放在案边,只等着油冷却后,连肉片装进罐子。这几罐子油便是一年的油了,有时候口淡了,便从油里弄些肉片出来,解馋虫儿。
所有这些收拾停当,也就到了年跟前了。峡里边零星地炸响了炮仗,还有些打鼓的声音隔了山头传过来。这些,都预示着年就要到了。放眼望去,庄里人的门上有些已经贴上了红对子。但还有几个老汉在地里边刨挖,好像没有意识到有过年这回事一样。在他们的镢头底下,不时传来石块清亮的碰击声,和那零星的炮仗声构成了和谐的交响乐。
但还有一大堆事情等着在年前处理完。磨面,理发,买菜,请先人,一样样都得从手底下过。这就让人产生了对过年的厌烦。
活人们要过年,亡人们同样也要过年。每年腊月三十下午,父亲都要安排我们去请先人。香纸都已备好。取出来,再找一张大钱,把纸用这张钱印了,好去给先人烧。印钱也有讲究。母钱要用大票面的,以前用的是10元的大团结,现在则用百元的毛主席。红通通的百元票子铺展在裁好的白纸上,从一个角上开始,用力将钱的两面在纸上压,并在钱边上用指甲画出线,下一张就从线开始再印。这事不能急,给先人用,要虔诚。我干的时候很急躁,粗粗一印,便拿了去烧。
请先人,实际上只有爷爷和奶奶。他们的坟坐落在房背后的山坡上。很向阳的一个山洼。有一年去请先人的时候,我还掏出五四手枪,朝天放了一枪。我想,这下子先人们在阴间该享福了,没有鬼再敢欺侮他们了。这事现在想来可真是荒唐。
看着纸灰在风里打着旋儿,真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1983年我跟着父母回到这个称为祖籍的地方。十岁的小孩儿眼里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从小镇的街道上穿过,许多人都盯着我们看。灰黄的土墙上还残留着红漆刷上去的标语:“阶级斗争,一抓就灵!”浓重的感叹号记录了一个时代的激情。穿过街道,顺着一条发白的土路走向一个叫做峡里的地方,路两边全是刚刚生出幼苗的麦地,淡淡的绿意冲淡了走进这个小镇时刺目惊心的感觉。杨树在路两边站着,风吹过,它们便啪啪地拍起手来。
现在已经二十多年过去了。作为一个被人称作峡里人的农民的孩子,我身上已经沾染了沉重的乡土气息。我见证了一些人的死亡,经历了成长的快乐和痛苦,虽然已经走远,而我却感觉它离我仍是近在咫尺,气息可闻。
黄土埋葬了两位亲人和一帮亲戚,它仍是那么博大、宽厚,随时等候接纳扑进它怀抱的子民。
现在,睡进黄土的人,他们的表情依然在眼前晃动,那些毫无遮拦的笑容,那些不经意间的举手投足,那些穿着黑布棉袄的身子,那些越来越远的背影。他们永远地睡去了,活在世上的人承担了祭奠的苦痛和郁闷,承担了继续活下去的义务,要不,这大片土地和身后的孩子该甩给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