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大约在八十年代初,老王在某部队服役。在部队上,因为打架,也许是当兵的群体与别人打架,老王受了伤,头上的伤,他因此住进了陆军医院。住院期间,部队派了人在医院服侍。由于是部队医院,加之当时还不兴红包之类,住院时他的医疗费暂时没有交。住了一些时日,看护的人,好像是个连长吧,据老王说,考虑到巨额住院费用没办法交差,便偷偷和另外一人将他从医院往老家送。到了县上,三人一块住进了旅社。第二天早起,老王没看见连长俩人,一问店老板,说是已经走了。那时候的老王,身上的伤还没好,走路都有困难,店老板是一位比较善良的人,他给老王家所在的村子捎了话,叫来老王的家里人,将老王那时是小王用架子车给拉回了家。老王当时也许什么都不明白吧,也就这样稀里糊涂地结束了他的军旅生涯。
好多年过去了,老王头上的伤时有发作。他也找过有关部门,比如武装部、民政局之类,希望能考虑他伤残军人的实际情况,解决一些实际困难。但存在的问题是,老王被连长们偷偷弄回家后,没有给地方上任何手续,比如复员、退伍之类,也就是说,他只是形式上从部队上回家了,实质上,他在部队的关系并没有解除,就这样被无限期地搁了下来,没有人去过问。因此,地方上要给老王落实政策,没有任何依据。
现在不是时兴上访吗,有理的,没理的,都会选择上访。本乡没人管,就找县上,县上没人管,找市上,市上没人管,找省上,直到进京。上访的人,认死理儿,一根筋,你不给解决,我就不干。老王选择了上访,他的问题既然地方上解决起来没有依据,就找部队,找上级。在上访路上,老王可谓经历坎坷而丰富。我看到他拿来的一堆证明,里边有部队和省民政部门、军区等等单位出具的各种证明,大约有十多种。这些材料里有关于他是“二级甲等”伤残的证明,但出具证明的单位却不具有伤残鉴定的资质,因此,伤残证明只能作为参考。如果能确定“二级甲等”伤残,老王就能名正言顺地拿上民政部门的补助款。
找了好多单位、部门后,老王拿来一大堆证明、材料,却没能改善他的命运。老王家境贫寒,上有老,下有小,他又有身体残疾,日子过得平淡无味。虽然当初是因打架而酿成的这种命运,但那也不是他一个人的错,打架固然不对,但部队应该给个结论啊。可二十多年过去了,老王却成了一个没有脱离军籍的农民。在陆军医院二十多年前的档案里,老王的病历记录还都完好地保存着,但档案里却没有他复员或退伍或转业的任何记录。地方武装部也没有他的这类记录。
据纪委书记说,老王上访,不花一分钱,能进到北京城里。这次上去,老王依旧不带钱,在县城出发的车上,老王对车主讲述了他的遭遇和他要去上访的事情,这样的事儿极易引起别人的同情。车主立马说,车费不要你掏,我再给你贴补些钱,你去告状!这位车主本就是一位好事之徒,有告状的事,他自会伸手相助,看河大水涨。
老王拿着车主给的钱,到距县城一百多公里的城市里坐上了火车。在火车上,他又遇到一位当过兵的小老板。两人一攀谈,都是当过兵的,就套上近乎了。老王向小老板讲自己的事,小老板也同情啊,也是解囊相助。就这样,老王进了北京,从西客站下了火车,他直接就坐上了去中央军委信访接待室的多少路公交车。接前面的,他在北京上访,并没有访出什么结果来。结果是,他被省上派出领导专车接了回去。
老王的事情,确实离奇。其一,他的军籍现在不知道挂在哪个地方。其二,他现在的身份不知道怎么确定。其三,他的伤残证还不知道能不能办下来,因为民政局即使解决补助,也得有伤残证才能落实。其四,那位连长据说已经是某部团长,因打架住院而把他偷偷弄回家,也不知道是依据哪条哪款。
今天下午,我看到老王又在局里边几个部门转悠。我估计,老王这几天要是不能得到满意的答复,他会再次踏上上访路。那条道路,对他来说,已经是轻车熟路。
没有归宿的灵魂
梁家沟位于成县黄渚镇厂坝铅锌矿腹地。一月四日晚,某公司停薪留职人员曹某安排给其干事的手下带领昨天刚刚从武都等地招来的民工,背着尖底背篓进入梁家沟一九九七年永久封闭的一个矿洞。这个矿洞,我实地看了,的确与民工给它起的名字“洋芋窖”十分相称。这是一个漏斗形的矿洞口,下面是厂坝矿废弃的矿洞,在距离地面近两千米的黑暗深处,是三个采空区。在其中的第三个采空区内,四名给曹某背矿的民工也许永远留在了下面,成为黑暗里的一缕空气。
一月六日,四名埋压在冒顶的矿渣里的民工家属到公安机关报案,他们的亲属以及其他共三十多名民工,跟随曹某手下的张姓人员进入“洋芋窖”矿洞,四名背矿者被冒顶的矿石埋压在矿洞内约一千八百米的地方。
这些背矿的民工,大多来自临近县的农村。他们由矿主手下的人统一联系、组织到一块儿,来到蕴含矿产的深山里,成为背矿的苦力。在夜境中,他们背着尖底背篓,像一群背负着宿命的鼹鼠。铅锌矿近两年来价格一度上扬,利润丰厚。利益驱使着一些黑心的矿主,他们组织民工,扒开封闭的矿洞,在里面偷盗矿石。一些人因此发家,而大多数背着尖底背篓的农民们,他们在付出大量血汗的同时,收到的只是有限的报酬。但这有限的报酬与公务员工资相比,仍然是较高的。一个民工,包括一些女人,他们钻进矿洞,背负起一百公斤左右的矿石,穿越黑暗,将矿石运送到离矿硐几百米甚至上千米的地方,由矿主将其卖掉。有人介绍说,背一斤矿石付给民工六毛钱,那么,背二百斤就能挣到一百二十块钱,一晚上背一回也就足够了。
现在,负责组织民工偷矿的人,也就是矿主的手下,连同进入矿洞背矿的三个民工,被冒顶的矿石埋在地下,生死不明。一位幸存的民工,他目睹了地下发生的惨剧。三十多名民工在距洞口一千八百多米的采空区背矿,那里仍有没有采完的矿石。组织者也许已经在那里放了一炮,散落在地的矿石即将变成大把的钞票,背矿的民工也似乎看到了即将到手的工钱。他们根据自己的实力背负起沉重的矿石,沿着黑暗向地面攀爬。从许多相片或电影画面中我们已经看到过很多类似的场景。他们背着尖底背篓,腰身蜷成虾米的形状,昏暗的手电筒照着脚边坎坷的路面。空气浓稠而潮湿,也许会有几个喜欢在劳动中唱歌的农民,他们将背篓的尖底放在某个石台子上,然后趁歇息的片刻吼上一两嗓子。这个姓卯的年轻小伙子,他还是头一次来到矿山背矿。他背着一背篓矿石,内心还存在着新鲜的刺激感。他背起背篓的时候矿硐里已经没几个人了,其他民工陆续背着矿石往出走。姓卯的小伙子走了没几步,新鲜感突然就被骤至的灾难所打断。在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采空区的穹顶突然就发生了塌方。正在他身后不远处收拾矿石的四个人倏忽不见了,留下的只有哗啦巨响后的余音和蒸腾起来的土雾。姓卯的小伙子扔下背篓撒腿就跑,他逃脱了一场噩运,但却经历了一场噩梦。
一月十号,我跟随单位领导一块去了案件现场。上山的时候,天空飘起了毛毛雪,雪在风里打着旋儿,撞击到车窗上,旋即便成了水滴。车里边暖气开着,温暖如春,令人产生了错觉,似乎外面灰蒙蒙的世界是童话里的世界。但现实是灰暗的,正如窗外的情形。雪成为遮蔽现实世界的一种虚幻的童话。车沿着山路左转右旋,颠簸不已。快到梁家沟的时候,车子上了下沟的毛路,这段路是近乎六十多度的坡路,弯多且急,拉矿的车也是从这里经过。为了金钱,人们可以不顾及危险,我想象不出来,拉满车斗的矿车是怎样从这条路爬上坡顶的。而背负着装满矿石的尖底背篓民工们,他们所走的路比这条车道则不可同日而语。那是一条宽不足一尺、长满荒草的小径。民工们沿着这条小路行走,脚底下像安了弹簧一般,出门的新鲜劲儿在脑海里萦绕。他们从这里走进黑暗的矿洞。他们内心没有太多的感叹和想法,能从这里背出去更多的矿石,挣到更多的钱,就可以了。他们没有想到会有死亡突然而至,很多年来,自己的同乡、朋友或是亲人也许都曾在这里挖光阴,死亡者只是其中很少的一部分,其中大多是陌生人。
死亡似乎离自己太远了,但有时候它却又近在咫尺。
我们来到出事地点——梁家沟洋芋窖矿洞。天气阴暗,雪在这个山湾里已经消失了踪迹。这里聚集了铅锌矿干部职工以及一群施救的民工。大家围在矿洞口,矿长此前已经带领技术人员下到矿洞里,搜寻事故发生地点,查看事故现场情况。在这座巨大的山系里,从地表无法看到它身体内部是怎样的情形。在它身体里,采矿的队伍如同地下的蠕虫,将山体掏得千疮百孔。阿来有长篇小说起名《空山》,“空山”之名对于掏空的山体面言,再贴切不过。从一个洞口进入,会有无数个出口,如果没有向导带领,生人进入,会在里面迷失,成为黑暗中的盲人。而此刻,一群民工正在洞口挖掘,狭小的入口是盗矿者扒开的,入口的狭小具有很好的隐蔽性,进入的人必须弓下身子,像蚂蚁一般钻进去。民工们背上的背篓还会在参差的石壁上磕碰。挖掘的民工用铁簸箕将石块一下一下地揽出来,这些填充在洞口的石块,极有可能是盗矿者填埋进去的。他们的目的也许是为了掩蔽真相,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叫他们黑心矿主真的是不为过。
矿洞口忽忽往外冒着热气。风正从这条地下的矿洞里穿越,风是采矿者的生命之泉,没有风,黑暗的矿洞里无异于坟墓。在这个矿洞里,盗矿者无需使用抽风机,自然风在洞里忽忽穿行,给他们带来了氧气。但他们没有想到,死神没有用缺氧这种方式掐住民工的脖子。
我们用警戒带在矿洞周围围了警戒区。蓝白相间的警戒带给冬天的荒山带来了些许生机。
就在我们拉警戒带的时候,一帮农民模样的人来到现场。他们之中有一两名老者突然就痛哭起来。失踪的背矿民工的亲属来了。早上从县城招待所出发之前,我曾见过他们。招待所里住着省城各大媒体记者和市委领导,亲属们守在门口,是为了寻求解救亲人的措施和赔偿。但有人及时发现了这群衣着土气的农民,他们将农民领进招待所门口的小饭馆里吃早点,这个当口正是市县领导和记者们出发的时刻,亲属们刚走进饭馆,车辆就起程了。而现在,这群人又聚集到了事故现场,令人惊诧于他们灵通的信息和步后尘而来的速度。事故现场距离县城大约五十公里,他们也许是租用出租车赶来的。我们上前制止了亲属们的哭泣,同时,将他们疏散到离领导和洞口较远的地方,一来防止他们出现于领导不利的行为,二来也避免产生影响施救的情形。
趁着疏散这些带有上访性质的失踪者亲属的当口,我站在他们中间,与其中几人攀谈了几句。
我说,事情已经发生了,其前提是,你们的亲属是在偷矿时遭遇的冒顶,所以,有正当理由可以提出来,但不能由着性子闹事。
他们说,我们的人在里面,我们只想看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