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关于冬天的记忆里,总有一个人从灰蒙蒙的背景里走过。他长着一颗硕大的脑袋。他的一条腿是扭曲的,因而两只脚在方向上基本上是垂直的。走起路来,整个身躯都在扭动,很是吃力。他是我的傻子叔父。关于他的痴呆,最可靠的说法是,我的祖母在怀他的时候,因为不想要这个孩子,所以喝了半夏煮的水,意图打胎。结果是非但差点要了祖母的命,而且使我的叔父成了傻子。这就是生命的悲剧。人的一生,总是在不经意的时候,人为制造了许多遗憾。这也许是思想存在于人大脑中的一个错误。比如我的叔父,他本来可以毫无缺陷地存在于生活之中,但却被思想的闪念无情地摧残了。他的一生是极其简单的。除了做些力所能及的农活,他所做的也就只有吃饭了。他的大脑停滞在了幼儿时期。思想的空白使他减少了许多痛苦。在我们家里,他是快乐的人。从他脸上很少见到阴暗之色。对于一个寻求解脱的人来说,当个傻子是不错的选择,攸忽间仿佛回到了孩提时代。傻子叔父的身上,还存有一丝很人性的东西。在他残疾的思想里,没有恶的观念存在。虽然他会不时地表现出孩童般的无知和品性,甚至奸滑,但他终归是很少浸染生活的险恶,就像一页白纸。傻子多傻笑。他在很多时候都表现出一脸的笑意。这种笑是我们家族共有的那种憨厚、单纯的笑。人类天生的笑意体现了他最本真的面目。无论何时,发自内心的笑可以暴露一切。现在想起来,在逝去的时光里,要是能像饿殍一样,把亲人所有的笑都收藏入心,那该是多大一笔财富啊!
在叔父单薄的一生里,思想只前进了一小步,深埋在无声世界里的苦难却伴随终生。
叔父的死毫无征兆。他先是浑身有点轻微浮肿,但却似乎没有太大的危险。直到有一天早上,他死在了自己的庵房里。我和父亲弄了张席子把他僵硬的身体卷起来,葬在了河道。之后的几年里,我不时地到河道里去搜寻,但没有看见他明亮的骨头。直到现在,我对这个傻子叔父心存很深的歉疚。少年时代无意而为的蠢事,在心里打上了深深的烙印。有两件事我无法释怀。一件是我在上初中的时候曾因家里的琐事而迁怒于叔父,在不经意中将他推下了两米多高的土坎,在他的额头上留下了直尺一样的伤疤。这把尺子竟刻在了我的心上。另一件是我一直将他当作会劳动的行尸走肉般对待。在生活当中,我没有给予他多少爱,更多的是恨。年少的我时常追问,为什么我的生活里会多了这样一个人?而就是这个傻子,把他毫无内涵的爱倾注给了血脉相通的几个侄子。我却从未意识到。
难道一个傻子比我们更懂得爱吗?
有时候我回家时,恍惚间看到傻笑的叔父从发白的土路上摇晃而至。我突然想,是他来向我索回付出的爱来了。
祖母是四代人的见证者。她的一生有两个错误。一个是跟了我的祖父。一个是生下了叔父。祖父让她的青春变得无滋无味,就像一个苹果在时光里慢慢萎缩。一点甘甜在无尽的生活的煎熬里变成了黑色的固体,封存在心底的一个刺绣的荷包里。固执的祖父在临死之前都没有放过她。一个食道癌病人,向祖母要来平日里想都不敢想的一瓶鸭梨罐头,却因无无福消受而将它摔烂在祖母面前。可怜的祖母多想捡起来吃掉啊,但面对行将离世的祖父,她埋下了这个念头。她一生都在梦想这样一瓶虚无的罐头。而现实却无情地打碎了这个梦。叔父是祖母亲手制造的一个噩梦。比起曾远离身边的父亲,她更爱这个傻子。他是她生活当中的一个拐棍儿,从他身上她还赚回了一点血脉相连的爱。但她目睹了叔父短暂而又苦难的一生,这无疑是一把光阴的鞭子,让她承受了更多的疼痛。一个乡下女人,一生的梦想就是亲手把一粒玉米培育成结满金色果实的玉米棵子。但一株带病的玉米让祖母大半生都在承受光阴的熬煎。她的青春埋在了醇厚的黄土里,但她的后半生却是幸福的。一个老人,能无忧无虑地享受到阳光和热炕,能像时间一样目睹子孙成家立业,能听到我的女儿喊她“太婆”,这不是幸福吗?而岁月终究要收回一切,包括脆弱的生命。祖母在八十多岁高龄时无憾而终,留给子孙的仅有一抹浅浅的笑容。
在祖母的灵柩前,我痛哭流涕。也许真正理解祖母的只有我一个人。
面对死亡,我能释然吗?
祖母下葬后,生界的事和冥界的事都已尘埃落定。在峡谷里,西风搅乱了山树、野草和激荡的河流。此情此景,映衬了死亡的悲剧性。祖母去世后的第九天,我写了一首诗纪念祖母。其中几句是:“西风你不要过来/我的祖母要冬眠//西风你不要让乱发/覆盖年老的木门/那里贴着死亡的祭语//我的皱纸般的祖母/要用黄土的覆盖证实旅途的终结/就像变黑的利刃合进刀鞘”。诗后我缀了写作小记:“此诗系祖母去世后第九天作。早上写作前两节,晚10点多续写完。时西风大作,内心的血像要被吹干。啊!亡灵安息!”这是我第一次对亡者祭拜的真实记录。死亡就像西风,在生界和冥界扬起黑色的纸灰。
而今我的半生已逝,生死之事在心中日益加重。在30岁的门槛上,我越来越感到生命的短暂。我爱生活,爱我的事业,爱我的亲人,爱这个虽然带了点灰色的世界。爱是生者与世界唯一的链条。当爱被死亡笼罩的时候,我还能从容面对吗?
回家过年
年关将近。年关在现在已不是关,而是一个方向。它指引着出门在外的人们回到家乡。
小时候,过年的印象是,有许多好吃的东西等着我们。比如瓜籽儿,比如水果糖。生于七十年代,我们有太多的回忆令人黯然神伤。我的童年是在河西走廊度过的。现在留在记忆里的不是风沙,不是荒凉,更不是令人恐惧的孤独。过年了,孩子们如此快乐。我们这些贪吃的小鬼,在过年的几天里,挨家挨户上门拜年。拜年在小孩子,不是为了博得赞扬,更多的是为了往口袋里装满各种好吃的东西。两三家下来,我们新衣服的口袋里装满了水果糖、花生、瓜籽,便飞奔回家,掏干净口袋里的东西,然后又去拜年。在我印象当中,河西的冬天尤其是过年时节,老是遇上阴天。天气却不冷,因为孩子们的心是热的。那时候拜年,没有别的,只有乐趣。而现在的拜年,孩子们露出的是挣上压岁钱的笑脸,全没了我们小时候那种乐趣。
回到家乡陇南,有点江南气质的小县,民风纯朴。过年时节,大人小孩都去转亲戚。一年的劳作,到了过年便会停下来,让大家能尽情享受一下劳作带来的生活的回报。在我们家,由于那时候家里比较穷,过年可真就是年关。好在农村拜年是亲戚间的互相走动和问候,拜年的礼品也不需要四处购买。每年年三十,我和母亲一起,用各好的面搓麻花儿,家乡人把它叫麻糖。我是和本村一个木匠学会的。看着自己搓的麻花儿放在油锅里变得金黄金黄的,心里不由生出成就感。这些麻花自己吃不了多少,都十个一捆捆好,用草纸一包送了亲戚。有的人家还会做好多手工挂面,做出来细细的且都是空心儿的。由于我家里没人会做,就去压面铺子压面,长长的挂到竹竿上晾干,然后切成挂面,扎成把儿。这也是送人的。那时候,一把挂面可一捆麻花儿也许会旅行好多家儿。这家拿来的,又被拿上送到那家。这些也仅仅是一点心意。过年图个热闹,亲戚们拉拉家常,孩子们认认亲戚的门儿。
过年的热闹体现在许许多多的地方。耍社火儿,闹龙灯,走亲戚。热热闹闹的要延续十来天,直到正月十五过完。
而在我心里,过年的乐趣,是一家人坐在炭火边包饺子,说话,看电视。如果外面下着雪,会更有情调。
当警察以后,过年成了回家探亲的日子。平日里工作忙,不能经常和父母亲团聚。只有等到过年才能回家看看。我们兄弟俩都在外面工作,家里只剩下孤单的父母亲,守着几亩田地,两头猪,一帮母鸡,简单而又机械地生活着。这两年回家,每回一次,父母亲闲上就会又添几缕白发。他们的腰身也没有以前那样灵便。看到父母亲慢慢变老,便对时光的残酷增添了许多怨恨。
我常想,我是一个不能脱离怀乡病的种子。父母亲用他们的双手把我抛向广阔的大地,希望我能出人头地。而我们忙于自己的生活,在城市或者远离家乡的地方匆匆奔波,家乡的影像渐渐模糊。那些熟悉的伙伴儿,奔跑过的河滩,都在悄悄发生变化。我也像蚕一样,身上裹满了厚厚的茧壳。累了吗?要是在家里,母亲会唠唠叨叨地问上好多遍。而我却像木头一样,看着父母衰老的容颜,说不出一句暖心的话儿。
年关近了。游子心上也有一道关口。忘记了故乡的方向,走过的路就变得毫无意义。回家过年,就是沿着回乡的路走一遍,以免忘记家的方向,忘记出生的胎记。
冬天的活儿
冬天一下子就到了。我还没不得及调整心情,她就像这场夜晚降临的浅雪一样,轻轻地从门外溜了进来。我害怕冬天。这个季节,仍是干活的季节。我和父亲穿上棉袄,在天寒地冻里干活儿。两只埋头挖洞的地鼠。
冬天的土地仍在孕育。麦子和油菜从土里钻出来,在大地上绿着。穿上这样一身衣服,冬天就有了暖和气儿。收拾收拾,我和父亲就钻进了冬天的怀抱。
先是捡柴禾。冬天的马桑掉光了叶子,像是倒竖着的头发。这些灌木,到了冬天,就成了长在坡上的柴禾,等候我们把它砍回来。整个峡里边,每家都有一片包产到户时分到的山坡,农民们成了真正的地主。我家的山坡约有七八亩地的样子,上面稀稀拉拉地长着几棵柏树,其他的就都是像马桑这样的灌木丛,里面夹杂着恼人的马刺。马桑的皮儿是暗红色的,它的木质软而脆,适合烧火。初夏一到,马桑果就熟了,褚红色的小果子挂满枝头。马桑果很甜,但我不喜欢吃,吃完后满嘴都是褚红色的,像是刚吃过人肉。还有一点就是,马桑果的籽儿有毒。这种漂亮的果子,它的心里充满毒素。会吃的人,把外面的甜果肉吃掉,籽儿吐掉,享受的是那种甘甜的味儿。而一些迫不及待的小孩子,大把大把地把马桑果填进嘴里,有些为此付出了中毒的代价。父母亲都会告诫孩子,要是再去吃马桑果,我把你的脑袋敲掉喂猪!我和父亲一大早就背着磨得飞快的斧头上了坡。一上午,我们埋头砍马桑,谁也不说话。整个坡上只听见我们往手上唾唾沫的声音和斧头切入马桑骨头的声音。有时候一不小心,手上就被马刺拉了一道血口子,那些鲜红的血在马桑柴上干掉后,应征它暗红色的皮儿融为一体,看不出流血的痕迹。累了,我就把斧头横放着,一屁股坐到把儿上。身上慢慢地凉了下来。坡下面,一些山里的农民背着些鸡蛋或者麦子,到集市上去卖,换回来些油盐花布,并借机看看花花世界。他们一路大声说着话儿,渐渐地消失在山的转变处。直到母亲站在院边一声吆喝“吃了”,我和父亲才一人捆好一背夹柴,背回场院,码放起来。十多天过去,马桑柴就成了一个垛子。一个冬天,这些柴就风干了,一年的柴禾垒成垛子,心里就安然了。到了过年,那些干透的柴禾塞进灶堂,肉在锅里炖着,香味飘得老远。
接下来就是出猪圈。出猪圈就是出猪圈里的粪。家里喂的两头猪,一年下来就攒满了一圈粪。圈里的猪粪上了冻,有四五公分厚的土层都是冻层。我和父亲扛上镢头、铁锨,钻进猪圈,从一个角落开始,用力挖掘。和着冰茬子的猪粪,那种骚臭的气味儿也冻结了,只留下石头一样坚硬的冻层。我和父亲先是用镢头挖成块儿,再用铁锨扔出猪圈。一镢头下去,冰茬子乱溅,像是在挖着石头。双手被镢头把儿担得发疼,但还得挖。冻了一层的猪粪下面就软和了。我和父亲在寒冷的阳光下,穿着黑布棉袄和解放鞋,把猪圈里冻得硬梆梆的猪粪掏出来,再一锨锨扔到猪圈外边。我们都不说话,只听见吃力的喘息声和猪粪砸地的声音。汗水浸透了棉袄。一群鸡在外面乱叫。远处偶尔传来几声呼喝牲口的模糊的声音。一切都是那么的自然。掏上一早儿猪粪,娘已做好了饭来叫我们。酸菜面条儿,外加凉拌土豆丝儿。酸菜面里面放了炒过的小蒜苗儿。冬天的小蒜苗透着清香的野性。一会儿功夫,两大碗面就下肚了。接下来,我和父亲又投入到掏猪粪的过程里。累了,我就坐在院子里,逗一会儿黑狗。暖和的太阳舔着我的面孔,令人昏昏欲睡。猪圈里的粪出完了。我和父亲用架子车一车车地把猪圈外的粪拉到场院里,摊开在太阳底下。经过一冬的冻晒,加上我和父亲的翻腾,这些原本像石头一样的猪粪变成了细面儿,堆成一个谷堆一样的圆锥体。到了清明前后,我们把粪背到玉米地里,散成小堆儿,种玉米的时候,再把粪撒到玉米睡眠的小窝里,给那些孕育的种子提供养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