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们都从自家抬了小板凳,围成圈儿坐在水银灯下面。有人拧开了收音机,里面传出咿咿呀呀的戏曲来。男人女人们都互相说着话儿,男人无事便抽烟,嗑瓜子,女人大都手不得闲,织毛线活儿,缝袖口。这种情形也真像是到了共产主义社会,其乐融融。
孩子们一般是不会守在大人们跟前的,除了像刘小兰那样的女孩子。她时常静静地守在母亲跟前,也不说话,她母亲骂着让她和孩子们一块去玩,她也不去,似乎她只是为安静而生。
一大帮孩子在场地里飞奔,吵闹,疯狂的劲头时常会招来大人们的呵斥。但有时候我们会组织一下,玩老鹰叼小鸡。公鸡和母鸡一般是由大点的或身体强壮孩子去当,老鹰呢,则由大伙随机推选。一帮小孩子一个扯着一个的衣服串成一串坠在母鸡后面,公鸡则在一旁帮忙守护。就这样,一个巨大的链条在场子里舞动开来,孩子们在奔跑之中品尝了由衷的快乐。有些小点的孩子在被老鹰抓住后,还会吓得直哭,直到大人来哄。
新点的天空中时常有老鹰飞翔。它们像飞机一样滑翔,两只巨大的翅膀有力地扇动,有些野地里奔跑的鸡们来不及躲藏,便会被老鹰叼走。那时候,我们一帮孩子都定定地看着老鹰直飞上天,没有人敢发出声音。所以,在玩老鹰叼小鸡的时候,没有人主动去当老鹰,而是由靠手心手背去选。现在想来,长大了的孩子们如果组织起来重新玩一回老鹰叼小鸡,一定都会抢着去当老鹰,而不会去当那些飞不起来的小鸡。
雕手枪
河西大地,到了干旱季节便躯体龟裂。在我们玩耍的一个巨大的土坑里,每到干旱时节,土层表皮就会裂出花里胡哨的缝隙,一条条曲里拐弯的缝隙伸入大地内部,一根细棍插下去,直没入缝里还到不了头。
在龟裂的土块上面,偶尔会有一条孤独的壁虎攸然而逝。它们从一个缝隙里钻出,又从另一个缝隙里进入。它们是大地上的闪电,在土面上掠过。有些调皮的孩子会拿柳条攻击壁虎,一柳条下去,壁虎尾巴应声而断,尾巴尖还在土块上跳动,壁虎则早已溜进大地的缝隙。我不知道壁虎为何能在干旱的大地上生存下来,它们在阳光下闪现,而干旱的大地上却只长着稀稀拉拉几株着满风沙的芨芨草,难道它会靠这没有多少汁液的植物生存?
更多的男孩子则会钻进这块干裂的土地,他们要用干土块去雕刻土手枪。板结了的土块异常坚硬,雕成手枪的形状别在腰上,还挺像那么回事。在记忆当中,我和某个孩子一起,去土坑里铲过土块,去做手枪。下午的阳光很黄亮地照在身上,暖哄哄的令人喜悦。我们拿着小铲子下了土坑,触目惊心的干坼大地对于小孩子来说,并没有什么感受,我们对那些裂成书本大小的土块更感兴趣。我小心翼翼地用小铲将一块看上去十分平整的土块铲了起来。龟裂的土层上,只有表皮上大约两厘米厚的土层,以下则是沙土混合物,所以,铲出一块平展的土块很容易。我用小刀将土块下边的沙土层轻轻刮掉,然后便用铅笔在平展的土板上画出手枪的样子。小刀沿着画好的线游走,土屑纷纷落下,一把土手枪渐渐成形,心里的期望越来越高。孩子的梦总是十分简单,只求快乐,不求别的。我梦想能像露天电影里的战士,别上手枪进入丛林。到最后,雕刻手枪最难的地方到了,要在板机所在的地方旋一个手指能伸入的圆孔,必须精力集中,轻轻下手,否则便会将板机部位刻断废掉,那将是十分沮丧的事情。
一把土手枪终于别在了腰上。我们挂着它,加入到玩打仗的孩子们的队伍里,如同坚定无比的战士,在戈壁上飞奔起来。
占领
这个游戏是否叫占领在我记忆里已经模糊不清了。但那一声“占领!”却十分清晰地刻在脑海。那是我或是关山或是李树森的一声喊叫,在喧闹的声音和乱哄哄的操场里,这声喊叫充满了自豪和成就感。
放学了!一大群小鸟终于从沉闷的教室里放飞出来,他们脸上绽放着明亮的笑容,在春天的操场里像毛茸茸的杏子。李树森用他残缺的手指捏起一个边缘尖锐的石块,在操场的空地上用力画了起来。他弓着瘦小的身体,像是一个飞奔的逗号。那个大大的图案早就烂熟于心,出不了五分钟,李树森准能画好。还没等他画出那个表示“占领”的圆弧,我们这帮孩子就已经分好了“士兵”,跃跃欲试了。“占领”是男孩子的游戏,它需要体力和一点点暴力。
在这个两间房子大小的近长方形图案里,有战斗双方的主阵地,有用于出入的通道。通道是个直角,在它的角上,是一个圆形的“烟筒”,烟筒可以停留,歇气儿,堵截。双方阵地的入口和烟筒一样,位于长方形的两个对角上。因此,要想进入对方阵地,必须绕一个很大的圈子,才能到达入口处,而在那里,早有对方的士兵把守,要使用一定的计谋和力气,才能进入入口,攻占烟筒。从烟筒沿着通道攻进主阵地后,并不意味着已经占领阵地,要通过一番激烈的“打打杀杀”,直到有一个人将一只脚重重落在角落里的那个巴掌大小的圆弧上,才能算完完全全占领阵地。
欢乐在这个小小的阵地里蒸腾起来,东奔西走的孩子们,早就忘记了课堂的沉闷和老师的训斥,在他们小小的心里,守住阵地、占领阵地就意味着胜利,尤其是踩中圆弧形占领符号的那个孩子,他瞬间就成了英雄,会在以后的日子里被公选为突击手。孩子们黑乎乎的脸上密布着晶亮的汗珠,他们嘴里大声呼喝,手臂左右伸展,脚底如踩风轮,真的像战场上的士兵一样冲锋陷阵,其场面经久难忘。直到月亮上来,忘记了时间的孩子依然在操场里奔突,黑乎乎的影子被快乐左右。我们的快乐是真实的,像脚下的大地般实在。操场周围是低矮的平房,视野便延伸到很远的地方。高大的祁连山和合黎山伫立在巨大的走廊两侧。在平坦的戈壁上,“占领”图案如此渺小,这片操场如此渺小,但快乐却被无限放大,让戈壁上的风声低了下去。
丢手绢
“丢,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后面,大家不要告诉他,快点快点抓住他!”
一帮姑娘小子围坐在小学校的操场里。操场上光洁如镜,被小脚丫子踩得发白。在这个圈子里,升腾着快乐和自在。一条小小的手绢在孩子们的小手里飞快地传递,它像长了翅膀的精灵,轻盈飞舞,上面的图案已经看不清楚,只看见这块飞翔的透亮的布在空中飞舞。孩子们有节奏地拍着巴掌,嘴里大声唱着,他们不许转过身去,他们只是起劲地唱,仿佛那块手绢会被高声歌唱吓走,不会在自己身后停留。一个拿着手绢的孩子在圈子外飞奔。他的任务是把手里的手绢想办法放在其中一个孩子身后,他要佯装还没有把手绢丢出去,他只是快乐地奔跑,手里或真或假地握着手绢或空气,他要用这出假戏,逮住孩子们中的一个,并藉此证明那个孩子是个笨蛋。
我坐在自己的书房里,反思这个快乐的游戏,它究竟蕴含了怎样的特征和秘密?
胡小兰是农场连长的丫头。我一直怀疑这个姑娘不是连长的女儿,她像的个豆芽儿一般在这个世界上晃荡,瘦弱,孤僻,没有言语。她扎着两条毫无特点的小瓣,面色发黄。在我们围坐一处玩丢手绢的时候,胡小兰偶尔会像幽灵一样远远地站着看。孩子们大都沉浸在快乐当中,没有人会去眷顾一个毫不起眼的黄毛丫头。胡小兰的样子就像一棵刚刚栽下的杨树,蔫头搭脑,却又充满对生活的向往。
“丢,丢,丢手绢……”童音在操场上回荡,声音里搀杂着自豪、快乐和一点儿小小的秘密。这秘密是未熟的樱桃,青涩,明亮,晶莹。
在丢手绢的快乐场之外,胡小兰在风中摇晃。她的眼睛里闪动着羡慕和嫉妒。
她在这里呆不了多长时间。我们都知道她是一个充当了佣人角色的小姑娘。她每天都要挑水,做饭,干杂活。时不时还会挨她妈的呵斥或是条帚疙瘩。她要看着大人的脸色生活,这让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迅速迈进成人的世界。她和玩儿成了梦的因子。快乐的手绢在众多孩子们手里传递,在她眼里,这块轻盈的手绢,就像梦一样在眼前飞舞。胡小兰,也许会在虚空中伸出假想的手,接住手绢,然后像其他孩子一样,撒开两脚,快乐飞奔。但是,她只能远远地看上两眼,然后迅速离开。
她的弟弟黄毛,这会儿正在我们这个圈子里坐着,一脸幸福地晃着脑袋。
后窗
我怕什么?我熟知失眠/如同语法。早就习以为常。/顺着窗户的四个方框/黎明将铺下透明的垫子。//此刻夜晚坐着跟我下棋/象牙色月光在地板上画格。/金合欢飘香,窗户敞开,/热情,那灰发证人站在门口。
——帕斯捷尔纳克《马堡》(北岛译)
一间屋子,狭小,阴暗,像合上盖的纸盒一样。它的一侧是张火炕,占据了半间屋子,上面铺着厚实的毛毡。到了夜晚,温暖的火炕充满诱惑,整个身体扔在上面,连梦都不来轻易造访。另一侧的事物已经模糊不清,也许安放着一条长凳,上面架着红漆木柜,里面的秘密更加模糊。一把小锁控制着木柜,只有一双手掌握着打开它的钥匙。成长中的儿童,拥有这间房屋的一半使用权,他童年某个时段的记忆永远关进了这间屋子,这个裹着秘密的纸盒子,饱含时间的轻与重,记忆的空与盈。
每个人的童年都和这个木柜一样,存在一个秘密通道。通道口必定有一个随时可以开阖的封条,打开或者封存,一样的沉重。一些人会陷入通道难以自拔,怀旧的虫子,常是这样。另一些人则蓄意撕毁通道上的封条,解构通道的所有骨架,他让童年背叛了自己。
这间屋子有两个通道。通道的意义不仅限于人的出入,生活里必须有空气,光线,和另外的事物,要通过大大小小、形形色色的通道出入。除了一扇进入另外的房间的小门以外,这间屋子还有一个后窗。它仅仅二尺见方,被木格分成标准的“田”字形状。站在地上,只能看见扭曲的田字形天空的一角,时而明亮,时而阴郁,时而乌黑。有时会有一条黑影瞬间划过,麻雀,或者老鹰,不得而知。但站立在火炕上,一方扩大的世界通过玻璃裸露给我,如同印在玻璃上的画卷。它有动态的火车,以黑色为主,沿着陇海线左右穿梭。它有巨大的戈壁,犬牙交错,风沙遍地,野草横生。更远的地方,焉支山迎着阳光横亘整个窗子,它是那么巨大,阻隔了所有的视线和想象。无论白天黑夜,这扇窗户都成了我的精神后窗。它把狭小的内心送往无限扩大的世界,并把它们记录下来,埋进记忆。它把世界的秘密缩小在一个心脏里,让我兴奋,并察觉自己的无知。
我的童年只有这一扇后窗。玻璃的反光打在暗淡无光的屋子里,呈现出一方倾斜的,放大的,模糊了面目的田地。它像是把外面的田野缩小到了屋子里,让我感知它的存在和秘密的有限性。很多时候,想象如同遍地的西风一样席卷而过,让我措手不及,无法抑制。
从后窗望出去,戈壁像风沙一般展开。火车道横亘在田野上。很多年后,我读了庞德的诗,那首《在一个地铁车站》一下就击中了我,我看见了诗句里的世界,“人群中这些面孔幽灵一般显现,/湿漉漉的黑色枝条上的许多花瓣。”与地铁车站无关,诗句里的情景在面前同样适用。这个黑色枝条,天天会在我的视野里穿越,它准时,孤独,喘息不止,身后带着白色的蒸汽。但黑色的花瓣却跟随枝条越来越远,贴在车窗上面的脸,冷漠,陌生,模糊不清。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在哪里凋零。
火车通过的时候带着刺耳的啸叫。在所有移动的物体中,它是如此庞大和神秘。隔窗而望,一条黑色的拉链贯穿了整个玻璃窗。在框成方框的背景上,只有火车在移动,它像刚出土的蚯蚓一样,拉着长长的身体,从一头奔向另外一头。我肯定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看,因为直到现在,我还对庞大的火车带着某种奇怪的好奇心。